寫完「遇見菩薩」,「符號」之後,想再來寫最後一篇,表達心中建立價值的三部曲,但我意外發現,最後一篇卻早在一年多前就已發表。

時間的軸很奇特,往往苦苦追尋的答案,可能在一開始就會出現,但總要經歷一連串的事件,才會領悟那個就是答案。

這三部曲談的是一個自我的解構與重組,從「遇見菩薩」中我發現每個人心中的皎潔,人們藉神的身影來投射出自己的神性,在「符號」中見到社會集體型成的箍咒,定義了每一種事物的價值,而「偏見」是一種生命經驗所形成的窠臼,自以為是的答案,卻窄化了無限的可能。

這三篇是我思想轉變的重要歷程,通過一種自我鬆綁的過程,讓曾經所投射的感情脫落,冷靜來看時間獨立的軌跡,從覺醒,意識,到重組,每一段生命經歷的挫敗,原來都是讓我領悟的助力。



於2010 7 17 首次刊登



時常我們常會為了一些觀念,和朋友爭得面紅耳赤,就在我們堅持的當頭,是否也在不知不覺間,蒙蔽了些什麼。

最近心情很紛擾,一方面有沉重的工作要應付,另一方面卻也不斷想辯證生命的目的,坊間有太多書,都在教我們如何過生活,如何和親人維繫關係,如何投資理財,和如何來愛一個人……老實說,年輕時,我就有一個壞習慣,對任何事總是用質疑的角度,即使是一本經典的著作,我都會再三斟酌。盲目的崇拜對我是件危險的事,隨著歲月讓智慧成長,這個檢驗就會越加嚴苛,很多人奉為圭臬的價值,在我心中是不堪一擊,只有通過千錘百鍊後,才堪稱心中牢不可破的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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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 仰〕

在我們身旁,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朋友:他們律己甚嚴且潔身自愛,對善惡愛恨分明,對週遭朋友的行為,會以高道德標準來面對,一旦和他們認知的道德價值脫離,就會用嚴厲的方式來訓誡。修養好的就用輕聲來威脅,表面是全為我們好,背後卻帶給人強大的壓力,但基於他們一片善心,一般人即便不認同,也都是默默的承受,這些朋友幾乎都是有虔誠的信仰,他們的宗教幫他們立下了人生的準繩。





這個現象給了我人生一個課題,虔誠的背後是否能被質疑?如果他們的信仰給了他們所謂的真理,是不是需要更多的辯證來說服我,而不是一味的拋出道德教條,然後壓迫式的逼每個人去接受?一旦背離他們心中的標準,就會被標籤化及汙名化。

記得我還在讀書時,一個好朋友突然篤信基督教,他每星期都去參加教友聚會,並和所有人一起分享神蹟,他也邀約所有好朋友去參與,但我去了兩次後就沒再去了,因為不太認同其中的觀念。但朋友們卻都因此而受洗,唯獨我沒有,之後那位朋友就開始疏離我,並希望其他人也要和我保持距離,因為他覺得撒旦在我身上著力太深了,這件事讓我很受傷,上帝要他愛世人,他卻選擇只愛認同他的人,然而,友情在我心中應該是無私的。





而二十多年前,當時我的感情世界還很複雜,不知道是因為貪婪還是迷惘,總之我曾深深傷害過一個女人。她離開我後,結識了一個心靈契合的男友,於是他們兩人開始篤信佛教,並不時專研佛法的教義。隔年,我和她通電話,她炫耀的告訴我,當下的她過得有多美好,心靈是如何的飽滿充實,並表示和我在一起時,彷彿都在浪費時間,臨掛上電話前,她冷漠的補上一句:「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是魔鬼?」當下我發怔許久,這是我第二次被人當惡魔。緣份有深有淺,從愛到恨僅一線之隔,曾經的愛都是真實,最後卻被恨佔據一切,信仰不是應該讓人更慈悲嗎?

多年來,我沒有具體的信仰,與其說我不相信神,不如說我不信任組織和儀式,任何由人組構的團體,都會發生權力和利益,這是無可避免的人性,在資源分配中,就會出現無關神的人性,那是肉身軀殼下的必然。我不禁思考,該用崇高的道德來自我約束,切割人性用理智來規範人生?還是應該用善惡輝映下的澈悟,讓我能有更恢弘的心,來看待是與非?迷惘不是罪惡,寬恕才顯光輝。





有人透過信仰,找到生命的價值,也有人透過宗教,在自我覺醒中,產生了優越感,鄙視起芸芸眾生的無知。雖然我沒有信仰的對象,但是我卻對神深信不疑,祂始終能幻化成一切,即時的指點我迷津,好事給我鼓勵,壞事給我啟示。每當虔心下來,就能感受祂的存在,時常祂在我寫文的掌間,站在我仰望的白雲裡,或蜷在田間搖曳的麥穗中,祂指引出萬象生命的彩度,我常告誡自己,要善用祂所賦予的敏感,去洞悉更多人間情,開闊視野的同時,也要幫助一路蹣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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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 度〕

很多人認為傷害一定是來自暴力,殊不知有時善意會是更大的危害。





記得多年前母親在罹癌後,除了手術切除也定時化療,有好一段時間癌細胞都沒再復發。後來有一位熱心的親友,因為一片善意,得知有一帖強效的治癌偏方,要我母親一定要試試,原本母親還有些猶豫,但親友的卻態度非常強勢,就在半推半就下,母親服用了,沒想到藥性太強,造成腦部微血管破裂,緊急送醫開刀後,元氣大傷,不到一個月就孱弱不已。結果,那位親友或許心有愧疚,當她又聽說某處有高僧可做法驅病魔,便硬拖著已病入膏肓的母親,去參加長達三小時的法會,過程中母親累得無法開眼,但仍要倚在牆邊打直身體聽經。結果不到一星期後,母親就往生了,我並沒有怪罪那位親人,只因她是一片善意,也只恨自己態度不夠堅決。

每個人面對不同的事情,都有自己的認知,而這認知多半也僅是冰山一角,偏執的人只相信自己,熱心的人會強迫別人,正義的人會愛恨分明……姑且不論這些態度,卻很少人會認真檢視自己的認知,全憑感官所告知的訊息,而謬誤就活在自以為是裡,在自我的偏執中,傷害的卻都是自己深愛的人。





同學許品詩專科畢業後,就到美國繼續深造,他的畢業作品中給了我許多啟發,他花了幾個月時間,拍攝同一顆蘋果,看著蘋果從剛採下時的鮮紅欲滴,慢慢的發黑萎縮,最後被啃蝕只剩發爛的果核,他用四張照片,來呈現這顆蘋果由光鮮到凋敝,並提出一個觀點,哪一張照片才是這顆蘋果的真實?

如果將這四張照片分別給不同的人看,然後分別請他們來形容這顆蘋果,彼此一定會爭得面紅耳赤,因為沒有人是錯的,這都是同一顆蘋果,只是時間改變了它的形態,太堅持眼睛的所見,卻被時間而矇蔽,結合每個人眼見的描述,才會是顆完整的蘋果。





如果時間是一個變數,角度似乎是另一個變數,同樣拿一顆蘋果挖去一口,然後置中請四個人從前後左右來看,有人見到缺角,有人卻見到完美,彼此的認知也會截然不同,角度是另一個迷障,眼睛所見永遠只是一角,太依賴自己的經驗,就會陷入另一個弔詭的陷阱,永遠也看不到事情的全貌,於是正義的人忙著伸張,熱血的人忙著吆喝,在大聲疾呼的同時,卻暴露自身窄化的視野,社會中有太多人只依憑自己的感受,就來闊論是非善惡。

政治之所以不堪,就是政客和政論者,永遠只站在利己的位置,看似條條有理的陳述,卻都在玩弄時間和角度的戲法,最讓人驚駭的是,將言論和正義畫上等號,並抬出2300萬人來共同背書,在我心中,盲目的正義要比無知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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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年間,我透過書寫和影像,慢慢檢視我生命中的過往,我看見自己曾經的無知,也見到年輕薄弱的憤懣。漸漸我體悟到,萬象之中有太多虛妄,每一刻都是真實的自己,但卻沒有一刻能代表自己。生命如潺潺溪水,緣起於群山峻壑,流經田園農村,也穿過林立高樓,最終殊途同歸,匯入大海之中;蒸發的海水變成雲,一場大雨過後,又會和土地重逢,恆變中積累的卻是不變。



(攝影‧文字/陳建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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