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向來都是我整年當中,靈魂最躁動的時刻,今年五月即將過去,卻發生了一些衝擊,像是老天出的考題,測試著自以為明白的道理,是否真的領悟了。
【歡 樂】
四月二十九日早上,是四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天,大地鋪著陽光,氣溫還算宜人,巷弄間比平日多些熱鬧,就像往常的例假日,跨上單車後,就朝著烏來的方向前行,出門前,把家中一隻小吉娃娃阿弟仔,抱出屋外放置院中,這個動作是每天出門時的例行公式。
中午過後,流了一身汗回到家中,兩隻大狗出來搖尾迎接,阿弟仔向來絕不會踏出家中院子,牠很懂得趨吉避凶,馬路的凶險讓牠足不出院,講難聽一點,也就是好逸惡勞,牠通常只會站在圍欄邊狂吠示意。只是這一天,沒聽見阿弟仔的吠聲,也不算是意外,因為如果牠正在入夢,大概也只有雷聲才能驚動得了牠。
簡單用過午餐後,走出屋外要招喚阿弟仔時,找遍整個院子前後卻不見牠的身影,心頭間有股隱隱的不安,慢慢繞到窄小的後院排水溝,只見牠縮在牆角,身體不停顫抖著,手才剛觸碰到牠身體,就開始驚恐大叫,抱出來後只見牠背上有灘血漬,擦拭過後卻不見傷口,一邊狐疑著一邊放牠進入屋內,只見牠立即爬向自己的小窩中,把身體都埋進被子裡。
兩隻大狗小戊和阿噗,都是領養來的米克斯,不但聰穎而且機靈忠誠,原本壓根沒想過要養吉娃娃這樣的寵物犬,沒想到六年前一次前往熟識的狗店買飼料時,突然看見櫥窗籠內有幾隻吉娃娃幼犬,逗著牠們玩卻都沒有狗要理我,只有其中一隻乳牛色的幼犬,突然從睡夢中蹣跚爬起,見到我後便把前肢伸出籠外,揮舞著像要握手一般,老闆娘說:「牠和你好像蠻有緣的耶,其他小狗都有人訂了,剩下牠還沒有,如果你有興趣,就算你特別價。」
對養狗這件事,我的態度是十分謹慎,評估再三才會決定,誰知那天,就像是被人下了迷藥般,糊里糊塗就把阿弟仔拎回家了。
養了一陣子才發現,阿弟仔應該是來自繁殖場近親交配的結果,牠的智力有些許問題,不太愛玩只熱衷吃和睡兩件事,一歲後因為牙齒長歪了連舌頭也縮不回去,或許也就因為它的缺陷,看起來憨憨呆呆的,反而特別得到S的寵愛,就像小兒子般對牠呵護照顧。但是對牠,我卻反而更加嚴厲,每當牠犯錯時要訓斥牠,牠就會鑽到S的腳下,用無辜的大眼望著我,也由於牠的白目,常會惹到屋外公狗阿噗發怒,被狠狠的教訓一番。
這次一度也曾懷疑又是阿噗幹的,通常阿弟仔遇到這樣的情況,總會驚嚇的躲在被窩中一整天不吃不喝,然後一覺醒來後什麼都忘了,傻愣愣的繼續吃喝。原本以為這次依然如此,誰知事發隔天,牠的驚恐依舊,瞪大著圓圓的雙眼似乎根本不曾闔眼。後來,遇到鄰居不經意聊了起來,才知道原來當天早上我外出騎車時,有一隻社區鄰居養的哈士奇闖入家中院內,隨後跟來兩個男人,似乎是哈士奇的主人,只是他們死命拉,卻拉不走那隻哈士奇,一場混亂中只聽到阿弟仔不停大叫,後來據隔壁鄰居的說法,兩人離開時其中一人似乎手上多了個傷口,還流血不止,其間到底發生什麼事,鄰居也沒能看清楚,聞訊後有些不安,雖然阿弟仔沒嚴重的外傷,但卻可能有不明的內傷,事發後一天,阿弟仔終於跛著腳爬出被窩,不停的喝水。
五月一日勞動節一大早,和S決定抱著阿弟仔到動物醫院,這天因為是休假,排隊候診的寵物特別多,排在我們前面的好心太太,還特別讓我們插隊,等待的過程中,在S懷中的阿弟仔似乎有些不舒服,發出幾聲大叫,S趕忙不斷安撫,不到五分鐘後終於輪到我們,當S把阿弟抱上看診台那一刻,醫生只看了一眼,便露出訝異的神情說:「怎麼這樣,牠已經走了。」
S聽後焦急的爭辯:「醫生,不可能,不可能,牠剛剛還在叫啊。」
醫生用裹著阿弟的小被將牠的頭覆蓋,緩緩的說:「這些都已不重要了,這刻就已是結果了,牠身體很嬌小,就葬在你們山上吧。」
在開車回家的路上,還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一切來的太突然,S捧著阿弟仔淚流不止。在剛得知阿弟仔因外狗入侵而受傷時,曾一度氣憤難耐,很想去管委會調閱監視器,看看是哪家狗闖下的禍。然而,此時卻不再這麼想了,就如醫生所言,一切都已不重要了,隔著空氣我對著阿弟仔說:「不要怨恨那隻哈士奇,也不要再感到害怕,我相信哈士奇也是無心的,牠會無端來到院中,或許就是注定的事情,也是你命中無法躲避的意外,你要去原諒牠,放下一切,讓仇恨的因果就到此為止。」
在林間我挖了一個小坑,放下阿弟仔時牠身體已變硬,但樣子就彷彿活著似的,還是那麼圓潤可愛,只是這回牠張著汪汪大的眼,吐著招牌的舌頭,卻永遠不會再有回應了。當我把泥土覆在牠身上時,心卻是痛著,我告訴身旁哭紅雙眼的S,緣份有其長短,不要執著於生死,牽掛著離別的痛苦,我們反要謝謝阿弟仔,是牠當年先找到了我,並陪伴我們一起生活了許多年,帶來許多美好的回憶,而最後在S懷中的那幾聲虛弱的叫聲,則是牠向我們的告別,能在最親的人懷中闔逝,牠一生始終都是隻福氣的狗。
蓋上泥土後,我們在上面放兩顆石頭,是對牠的祝福和感謝,並提醒著自己,今後如果想念阿弟仔時,要記得六年間因他而有的歡樂,不會再悲傷了。
【幸 福】
阿弟仔事件之後,才驚覺生命中最苦的事,不是突發的意外,而是被迫去改變以為永遠不會變的習慣,和阿弟仔一起生活多年,彼此間有太多熟悉的互動,如今卻要努力的去擺脫,準備食物時還是會一時忘記而留下一份牠的,望著牠的窩會想著牠又淘氣躲在哪裡,看電視時依然會縮著腳,就怕牠又會來舔腳趾,每次蒸好東西要從電鍋取出來時,都要小心翼翼的蓋上電鍋,因為一有鍋蓋聲,阿弟仔就會從被窩裡衝到廚房口………這些已寫進生活的記憶,會一再地刺痛自己,提醒著牠已不在的現實。
五月十一日,同樣的星期假日,相距阿弟的死十天整,早上又去廣興騎車,想要在不停的改變中,努力去維繫一些不變的事,下午走進音響室,放上一張帕爾曼與阿胥肯納演奏的黑膠唱片,聽著聽著就陷入昏睡,後來被唱針走完的噪音給吵醒,想來振作做一些事,卻又提不起勁,索性把車開出來沖洗,小戊和阿噗最愛我洗車的時刻,因為牠們又能跑進車庫裡廝混,這會兒,才剛要開始洗輪圈時,一台陌生的轎車緩緩迎面駛來,家中位於封閉的社區,地處山旁的邊間,路也僅通到家門前為止,除了訪客之外,不太會有外車來此地,那台轎車上似乎坐滿了人,隔著車窗對著一排房舍指指點點,心想應該是來看屋的人吧,於是停下手邊的動作,起身等著他們迴轉。
就在他們駛離我家十多公尺,突然聽見小戊慘烈的哀鳴,一轉頭便目睹了小戊硬生生從車的底盤下滾出來,痛苦的縮著腳哀嚎,當下被嚇傻了,立即衝到小戊的身旁,車上慌張走下一位中年男子,拍著我的背並不停道歉,說自已車速並不快,不知道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目睹整個事件的鄰居,直指他的車太快了,小戊在這巷中走動生活了十多年,從不曾被車撞過!
肇事的車主表示願意負責,由於也是無心之過,態度也算誠懇,我留下他的手機號碼後就讓他先行離去,嗚嗚聲中小戊努力想爬起來,卻有一隻腳無法著地,拿起電話撥去動物醫院,卻因假日而無人接聽,抱起小戊沉重的身體後,蹣跚的爬上樓梯,心中真是百感交集,深怕阿弟仔的打擊又要重現。
隔天一大早,立刻帶小戊去醫院照X光,牠是混有狼狗血統的大狗,卻極怕進醫院,加上已不良於行,進進出出只能用力抱著牠,汗水滴在牠無辜的臉上,內心有千百個不捨,片子清楚可見牠的右髖骨脫臼,醫生確定脫臼位置後將牠後肢高高舉起,把脫開的腿骨重新卡回去,並要求嚴格限制牠的活動範圍。醫治牠的吳醫生,十多年來看著小戊從幼犬變大狗,以前去看診時,他都會虧我:「別人家的狗,像飼料雞軟趴趴,你家小戊整天遊山玩水,壯的像隻放山雞。」如今他對著悶悶的小戊說:「你也已經老囉,從小戊變成老戊了喔。」
小戊是我2000年剛搬來山上時,在吳興街動物收容所領養的狗,那兒的狗都是被抓進來的流浪狗,一段時間沒人領養就會被安樂死,回想起在那裡的感受,仍令人餘悸猶存。籠內的狗一見到有人來,就像見到最後的生機,會哭天喊地的扯著喉嚨嗚鳴叫,一些仍懵懂的小狗,只顧拚著命吃東西,也不知牠們餓了多久,窄小的籠內塞了一堆狗,排泄物互相沾在彼此身上,初見到小戊時牠貼著鐵籠,愣愣的盯著我看,像識得我一般,因此最後決定帶牠走,離開前見到幾雙哀怨的眼神,心中有股很沉的歉疚。
領養時,小戊過磅才1.8公斤,我還被要求要抱著牠合影,留下飼主照片建檔,我問所內的人員,牠會長到多大,只見那人摸摸小戊前腿說:「牠的骨骼不粗,成犬頂多在八公斤左右。」不知他是否怕說出真相,我會臨時取消收養,這個誤差實在太巨大了,小戊後來成了二十五公斤的大狗。
小戊從小就不信任人,或許年幼曾被人傷害過,也或許牠來自地獄般的收容所,心中那塊陰影太深,但牠始終注意著我的一舉一動,無論我走到哪裡去,牠一定會坐在離我不遠處,有時想要摸摸牠的頭,牠也會毫不領情的躲開,牠的眼神很深邃,常若有所思的看著遠方,讓牠能自由進出的養在院中,12年來牠不曾離過家一夜,隨時留意細微的騷動,無論晴雨日夜都不層懈怠,牠給人一種安定的力量。見過牠的朋友都說牠深鎖的眉宇,不像狗卻反像是人,我始終相信牠的前世是人,並和我有著深厚的淵源,今世注定要相廝守。
小戊受傷後,走路不方便,每天懶洋洋的趴著,偶爾喝水,卻不太吃東西,為了刺激牠的食慾,每天都要想盡辦法弄一些牠愛吃的東西,有時把食物放到他面前時,牠還會嘔氣的用鼻子把它撥開,每天早晚我都要抱著牠下樓,陪牠到路邊的草地去活動,這段牠受傷的期間,也是牠和我最親近的一刻。
事發三天後,我傳了封簡訊給肇事的車主,因為我相信他也是無心之過,或許這是小戊命中注定的災厄,事發那一刻肇事車主或許也只是命運的工具,再多的賠償也無法改變既成的事實,一旦追究起索賠金額,無論少給或多拿,怎樣都不會是公平,只會徒增一方的怨念,在我還能承受得起的情況下,決定不向他求償任何東西,誠心接受他的道歉,也希望他能放下內疚,讓這事件就到此落幕。
這番接連的意外,或許是老天給我的考題,讓我去實證自己常勸人的一句話,「看似壞的事情,或許躲藏著美好」,就像阿弟仔的驟逝,已不再覺得那是壞事,生命終有起滅,緣份亦有長短,能相伴走上一段路,無論是悲是喜,都該因那共有的曾經,而感受著幸福。
【月 夜】
時間拉回4月28日下午,和我年紀相仿的鄰居夫婦,頭一次來我們家中做客,那天屋外飄著雨,遠方的層層的霧氣特別美,他們分享著對佛法的探索與修行,開啟了我許多觀念,大夥暢所欲言的聊到晚上,席間阿弟仔不斷穿梭全場,追著大家的腳腳趾舔,留下愉悅而知性的一晚,只是誰也不知道,那卻是最後歡樂的團圓夜,隔天,阿弟仔就出事了。
人可以把幸福寄望未來,卻無法握緊當下的歡樂,心中不止一次懊惱著,如果那天我沒出去騎車,如果那天我沒有洗車,如果我能更敏銳一些,這些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些自以為能被改寫的事情,成了心中無法超越的圍籬,一直緊緊的困住自己。
人似乎要歷經離別、悲痛、放下後才會明白,生命是一個自我探索的過程,是無法掌那個起始和結束,一切都像是已註寫好的劇本,際遇好比一串串的啟發,讓我們更明白曾擁有什麼,或者知道該珍惜什麼,而不是活在失去的恐懼中。人世間永遠都不會有「早知道」這件事,永恆是因消逝而誕生。
這個不安的五月,天象出現了一些特殊的景緻,七日是天文罕見的超大月亮,那夜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我坐在天臺的椅子上,無心於月亮的樣貌,反而看著幽黑的山谷,被它皎潔的茫光穿透,映出暗夜中生命的嬌媚。
(攝影‧文字/陳建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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