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帆風順,是人人都期望的事,但去若打破這個和諧,挑一條艱困的路來走,卻反而更能看清事物的核心。


【輸 贏】

單車成為全民運動後,越來越多朋友投身其中,很多人都以環島為最大的精神目標,而弔詭的是,一些年紀和我相仿的男性友人,卻用更激烈的方式來投入,他們會去搜尋各項單車競技比賽,然後利用下班後苦練,持續每日數小時的苦練,最後以參賽的方式,找到自己努力的代價。

在我家山下的一間小郵局內,一位近五十歲的櫃檯大叔,座位後面掛滿了大小戰役的獎牌,每次他一遇到我,儘管後面排了一堆人在等著辦郵務,他還是會忘我地聊起來,暢談他的彪炳戰蹟,有時我在想,會不會是夕幕裡的青春,看起來會特別的燦爛?





自幼我就憎恨競賽,因為輸的感覺很難受,但贏了之後,看到輸家的沮喪一樣讓我不好受。只是,越不想面對,命運卻總讓我無法閃躲和人競技。求學過程中,數不清大小考試間,在班上後段裡沉浮的殘酷,早讓萌芽的自尊無地自容。但我深信一個定理,你在這裡輸,就會在別處贏。

國小四年級,班上要選出參加短跑的代表,測驗那天我壓根忘了這件事,還傻楞楞地穿著皮鞋去上課,心想隨便跑跑就好,沒想到卻跑出全班第一,硬著頭皮代表班上去比賽,居然又是全年級的第一。對一個從小沒拿過第一的孩子,站上獎台接受頒獎,看見歡呼的同學時,才發現自己好像很會跑的事實,也從那一刻起「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印象,就像戳記般蓋在身上,至今還有些親友是這樣看待我。我或許心中有嘀咕,但想想,也總比「頭腦簡單,四肢遲鈍」好一些。





上了五年級後,直接被送進田徑隊集訓,那時我100公尺跑12秒多,實力已是全校之冠,原本課業就差的我,更是直落谷底,媽媽一看苗頭不對,拎著我到學校去找老師,央求讓我退出田徑隊專心唸書。其實我自己心理清楚的很,練習只是逃避的藉口,就算每天將我綁在書桌前,也念不出個名堂,最後折衷之下,暫時脫離集訓,但條件是下學期國小運動大會後,就一定要歸隊。

離開田徑隊後,有時在清晨或放學時,看著以前的隊友在操場上苦練,無論寒風或是下雨,他們都拚得那麼起勁,幾次回家途中,心情都難掩失落,有一天輪到我當糾察隊在馬路舉旗時,正好遇到一位隊上同學,他指著我說:「你等著,我一定會跑贏你……」

六年級,校內運動會開始,前兩名要代表學校去參賽,我又成了班上唯一的人選,初賽、預賽我都是跑第一,但最讓人害怕的是決賽,全都剩下田徑隊的高手,我已經荒廢半年,要面對每天鍛鍊的他們,內心恐懼實在巨大,開始產生退縮的心理。賽前15分鐘,我去找教練簡老師,他是一個我行我素不修邊幅的人,瀟灑的長髮配上滿臉鬍渣,犀利的眼睛炯炯有神,他是學校的美術老師,帶領田徑隊是義務的工作,平日他非常嚴厲,但絕對賞罰分明,和一些偽善的老師比起來,算是一個磊落的大漢。

我按著肚子走到簡老師前,囁囁的說:「老師,我肚子很痛,沒辦法再跑了,所以要退出比賽。」他不發一語的盯著我,突然一掌就揮在我臉上,怒斥說:「你給我聽好,用爬的你也要給我爬回來,清楚了嗎!」隨後憤憤的離去。





後來那場比賽,我得到第三名,而一心要贏我的同學只跑出第六,賽後他趴在場邊嚎啕大哭,我整顆心覺得酸酸的,那一刻我漸漸懂了,輸贏之間沒有絕對,似乎只是一種態度。那一役前兩名同學代表學校參加個人項目,而我被選入400公尺及800公尺接力賽的一員,後來替學校拿到全北市第四名,是創校以來最好的成績。上講台接受全校師生喝采時,簡老師過來拍拍我說:「我知道你行的,你的對手就是自己。」

求學時,我和老師的緣份都很淺,我的成績向來不優秀,很難得到老師的關注。在當藝文記者時,有一天收到畫廊寄來的邀請函,驚見一個很熟悉的名字,教練簡老師開了個人畫展。還記得,那天站在畫廊門口前的情景,我踟躕了很久,最後還是沒走進去,當年他送的一巴掌我永遠難忘,欠他一份深深的感謝。他讓我知道,輸贏是人生常態,不怕輸的心才可貴,我想永遠保有這份虧欠,提醒著怯懦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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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 人】

我一直很討厭競賽,也不想為了征戰而變成運動狂人,在日漸堆高的年歲中,以贏來肯定自己的價值。但單車騎了十多年,如果只是漫無目的的消耗體力,或是儀式性的環島之旅,那之後,我未來的目標又是什麼?





幾個月前的清晨,在頂樓露台上看著遠方山頭上的達觀鎮,心裡浮起了一個可怕的念頭,不禁自問:這可能嗎?





於是我從車庫牽出了一台登山車,心無旁騖的往達觀鎮的方向騎去,這條路是我從來沒騎過的路,因為我不覺得自己做得到。一路上騎得氣喘吁吁,接連攀幾個連開車都吃力的大彎,一番激烈的汗水後,我站在達觀鎮的最高處,眺望自己的家,和那個一個多小時前,覺得不可能的自己……


就這樣,我有了一個騎車的動力,就是去攀爬我覺得很陡的山路,剛開始以腳不落地為原則,接下來就放棄使用最輕鬆的齒盤,後來索性只用中大盤,並開始搭配碼錶來計時,隨著自己不停的鍛鍊,努力調節呼吸的節奏,時間一次比一次更少,開始我上網去查大台北著名的陡坡,然後再一步步的踩踏上去,我終於找到一個競爭的對手,就如簡老師當年所言,就是我自己。





身體會一天天的老化,時間永遠是站在年輕自己的那一邊,但是鍛鍊與意志卻可超越這定律。年輕時總會達到最高的顛峰,一個再也超越不了的門檻,接下來就慢慢萎弱,相形之下,年輕這個敵人只會越來越強悍,如此纏鬥下去,輸贏或許不再重要,因為總會有那麼一天,自己老到再也跨不上單車,但卻贏得滿囊的回憶。



﹝2009 木柵老泉 鄧惠恩攝﹞


這三個月來,騎了大台北數十個陡坡,過程非常的艱辛,彷彿是一種苦刑,無盡的山路像是試煉之路,直冒的汗水像要擰乾全身的體液,急促的換氣永遠都少那麼一口,但當自己來到山頂時,那種全身淋漓的暢快,俯瞰山谷的豁達,心中的祥和與喜悅,是騎在康莊大道上永遠無法體會的。





沒有真正的渴過,永遠不知甘霖的甜美。平順是人人心中的期望,但它卻未必會讓你感受生活的價值,我愛上透過萬物的兩極,黑與白,悲與樂,苦與甜,來感受生命的落差,它們讓彼此更加耀眼。瑞士是全球最幸福的城市,完備的社會福利讓人的一生毫無牽掛,卻反而是全球自殺率最高的國家,因為活著不光只是無憂的呼吸,還有太多豐富的酸甜苦辣。我希望自己的生命,是透過一種擺盪,看盡更多人生百態,當自己站在谷底時,日後踏出每一步都只會更高,悲傷是開啟快樂之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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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上坡】

平均超過8度以上的坡都可列為我心中的陡坡,仔細分析目前騎過的山路中,大約可分成五種等級,我放棄靈巧機敏的公路車,改騎胎寬2.1巧克力胎的登山車,踩踏起來特別沉重,或許費力速度又慢,但存在感也特別強。下坡時,就是最暢快的時刻,不用像公路車般全身緊繃,反而可安心徜徉在御風的節奏中。


〔第一級:外雙溪劍南山〕


(劍南路寧靜的山路,像通往心靈的幽徑。)

這是一條海拔約兩百公尺的小山丘,全長不過兩公里多,連結外雙溪與大直,沿途風景秀麗,車子不多,坡度一般,非常適合入門者來練體力,途中會經過鄭成功廟,多年來一直覺得那裡氣氛詭異,但頗值得登頂一探。


(鄭成功廟上可看士林北投一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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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級:達觀路或貓空]


(每次到達達觀山腳,看見山間巍峨的建築,都像是要到西藏布達拉宮朝聖。)

全長約四公里,海拔四百多公尺,不需要立即的爆發力,但需要有較強的續航力,一般人很難一次就登頂,一旦心肺與體力適應後,連騎兩趟都行,沿途道路平整寬敞,還有巨樓相伴,或許少了些鳥語花香,但登頂時能遠眺台北101夜景,非常美麗,第一次騎花了27分,目前已進步到21分。


(總共要攀七個大彎才能登頂,騎起來身體雖累,但思路卻特別通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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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級:風櫃嘴或五指山公墓〕


(五指山公墓是充滿靈性的地方,每次遇到瓶頸時,一趟路下來就豁然開朗。)

風櫃嘴是單車族領取結業證書之處,經過這段試煉,也代表自己有環島的能力,坡度其實還好,但綿延六公里比較長,體力的調節尤其重要,要保持一些能量體力來撐過最陡的中段,一些人搶快,前段就把體力耗盡,途中就看他們中箭落馬,沿路樹蔭很多,環境幽美,是北部單車族的最愛,初騎花46分,目前約34分。


(沿途有微風綠蔭相伴,路雖長但心中卻很充實。)


(登頂之後的涼亭,就是結業的場所,很多人的自信,都是在這裡被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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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級:江波華城或烘爐地〕


(看看大樓旁的地面,寫了幾個慢,這裡曾是我最嚮往的住家。)

對這地方我再熟悉不過,有著華麗外觀的環山大廈,新店美景盡收眼底,曾經是我對家的想像,在跨越2000年的第一秒,就是來到這山頭渡過。坡不算長,只有兩公里多,但卻是極可怕的陡坡,在我的坡度計上,多段路都爆表超過20度,極需瞬間爆發力,要一氣呵成需要堅強的意志,登頂後會連到大香山,那段路真是一個桃花源,非常的幽靜雅緻,還有小路可通到木柵貓空。途中會經過一些廢墟,要切記我的勸告,千萬別好奇入內參觀,那兒的磁場不是普通的亂。


(車子是從地面冒出來的,有多陡請大家自行體會。)


(這是我在2000年第一秒所站的位置,晃演之間十年也就過了。)


(烘爐地是著名的奪命坡,但登頂之後的寬闊,只會讓人記起汗水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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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級:紫薇森林〕


(來到這裡突然讓我覺得自己攝影技術很差,無論怎麼拍,我都無法表現出這條路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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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四級的坡之外,我一直苦尋更陡的坡,因為我最小的大盤始終都還沒有機會用上,證明還有餘力去面對更艱困的路。一天無意間騎機車來到這處位於新店與三峽交接的山路,越往山裡騎越讓人興奮,沿途讓人驚呼連連,是條不折不扣的變態陡坡。連我百匹馬力的重機都要一二檔才騎得上去,如果是只有一匹人力的單車,不知會是如何慘狀?


(紫薇森林是個咖啡廳的名字,浪漫的名字卻要經歷酷刑的山路,也算是一種諷刺。)


如果前面四級算得上是地獄爬坡,那這條路毫無疑問就是第十八層地獄!如果當場體力透支暴斃,我想,也算是壯烈風光走完人生吧!





幾天前,我終於騎到紫微森林的路口,走過前面較平坦的兩公里,來到一處小平台,寒流中全身卻冒著騰騰的熱氣,緩路之後即將面對一段最恐怖、最蝕人的道路,出發那刻直接把齒盤變到從未用過的第三盤,咬緊牙的向前行,因為,我心裡再清楚不過,地獄的深處就是天堂。




(這一條路上,是沒有真正的終點。 盧禕祺攝。)


這是2009年最後一篇文,也是2010年的第一篇,感謝這一年來大家的相挺,人生或許難有圓滿,但莫忘走過的足跡,祝大家新年快樂!!!
(攝影‧文字/陳建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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