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沒寫追憶文了,近日一篇老友的留言,激起了心中的漣漪,讓我想起一段多年前的往事。放上我最愛的絃樂,在悠悠的聲樂中,打開了電腦。

前幾天接到老友eva的來電,她說她家裡18歲的老狗,已病入膏肓,不願吃也無法排泄,連醫生也束手無策,只見牠漸漸衰弱下去,卻不知該如何是好!我告訴她,生命終會有起滅時,愛的感覺,除了讓我們體會擁抱,也要學習如何鬆手。

沒多久,她來留言告訴我說:看著牠痛苦的哀嚎,內心百般的不忍,終於決定解除牠一切的痛苦……

在我心中深信一件事,結束亦是另一段開始,靈魂不會消失,依戀會依附在另一個身份,繼續地相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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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春天,剛搬上山的前三天,我幾乎天天無法成眠,寂靜的夜晚,樹林中的騷動,讓早已習慣五光十色的我,特別焦慮不安……每當太陽下山,大落地窗外一片漆黑,就像暗藏無數雙眼睛,不斷向內窺伺。曾經還懊悔自己莽撞的決定,因為我早已和那嫌惡到不行的城市,融合成一體。

一星期後,我決定要去領養狗。記得踏進動物收容所時,彷彿到了狗的煉獄,窄小排列的牢籠,每個都塞進數十隻狗,滿屋的惡臭撲鼻,哀嚎聲來自四面八方,這裡關的都是流浪犬,有天地為家的狗,也有迷路的狗,以及被遺棄的喪家犬。

不同的命運,卻有著相同的歸途,兩星期內若無人認養,就施予安樂死並焚化,似乎所有狗都知道這一點,因此一遇到有人進來時,都會哭天搶地的哀鳴,爭取最後一絲生存的機會。

我吃驚的站在一個籠前,小小約五尺平方的狗籠內,塞入了20多條幼犬,全都朝著剛送進去的食物猛撲,你死我活的相互踐踏著,每隻狗身上都沾滿了別隻狗的排泄物,生物求生的本能,從小就如此的強韌。

角落裡躲了一隻棕色的幼犬,好奇的盯看著我,當我靠近時,牠從縫中伸出前腳。握著牠的小手時,見到牠滿臉的好奇,應該才一個多月大吧。連忙告訴身旁的管理員,就決定認養牠了,在抱牠離去前,瞥見角落另一隻骨瘦如材,滿臉病容的小黃狗,哀戚的盯著我看,當下只能壓低頭,加快腳步離去,有種難掩的歉疚。

小棕狗來到家中時只有1.8公斤,給牠取名叫小戊,大概牠曾來自地獄般的地方,或遭遇過可怕的傷害,牠對人完全不信任,要使喚牠不容易,但若不要特別注意牠,牠總會靜靜坐在我身後,一待就是半天。



(圖左為小戊,右為阿丁。)


因為怕牠孤單,幾天後又去了建國花市領養了另一隻咖啡色幼犬,取名阿丁,牠母親死於意外車禍,留下現場一窩待哺的幼犬,被善心人士收留,養到兩個月斷奶後,便拿到花市分送給想養的人,牠們從小在關愛中長大,因此對人很貼心,完全沒有防備,牠喜歡賴著我撒嬌。兩隻個性迥異的小狗都是母的,湊在一起卻像忘年的姊妹,開心到不行,常把院子搞得天翻地覆,山上的夜也因此不再冷清。

在牠們一歲多左右,正值活力旺盛的青春期,我不想因為豢養,而讓牠們失去天賦的本能,所以從來都不綁狗,恰巧家旁就是一片山林,白天總不見牠們蹤影,但傍晚時牠們卻會記起回家吃飯,雖然偶爾會闖些小禍,但見牠們逍遙自在,心中也覺得值得。帶牠們去打預防針時,獸醫還開玩笑說,這兩條狗就像放山雞,壯的像頭牛。

來訪的朋友都勸我,兩犬為「哭」字不祥,於是動了再養一條狗的念頭,但這次卻想養一隻小型犬,可以放在家中當我腳墊,天冷還可抱起來暖暖身,於是開始上網去搜尋,原本看中一隻白色柴犬,也親自到狗捨去看過,女友S也非常喜歡,正準備迎接回家時,卻在網路上看到更投緣的迷你品幼犬,牠體型短小精悍,飽滿的臉頰,雄赳赳的儀態,像是一隻小巨人,由於狗店在台中,實在抽不出時間前往,便直接匯款過去,狗店幫小狗買了一張單程飛機票。



(第一次在機場和小賓相見。)


隔天晚上,我和S喜孜孜來到機場,滿心的期待,這隻獨自搭飛機北上來找我們的勇敢小狗。來到貨倉處櫃檯處,地勤人員遞出一個小小水果盒,接過手時心想,怎麼那麼小又那麼輕,打開那一刻真的嚇了一跳!居然是一隻乾癟瘦弱,皮膚掉毛的迷你品,看牠那畏縮的模樣,和老闆寄給我的圖片,根本完全是兩隻狗,抱起牠不斷發抖的身軀,再看看牠慌張的眼神,不由得摸著牠安撫,那刻起,心中已接受這樣的緣份,再怎麼不完美,都像是注定好的,由於是迷你杜賓,便取名小賓。

小賓是隻怯生生的小狗,剛來前幾天很畏縮,見到院中大狗前來關切,會嚇得五體投地,但牠卻極愛吃,任何食物放到眼前,不到3分鐘一定拚得精光,由於牠體型小毛又短,接回家時正逢冬天,所以活動幾乎都在家中,每天只有固定20分鐘放牠到院中玩耍,由於牠嬌小可愛,叫聲又宏亮,很得我們寵愛,喜歡去逗牠玩,慢慢的牠也開始解開心房,會雀躍的和我們互動,抱著牠的感覺,就像是自己的家人。





一次朋友來訪,大家聊得太忘我,小賓待在院中一整個下午。突然間才想起牠,趕忙去院中叫喚,卻不見身影,大夥兒焦急的四處去找,走到樓下才發現,牠滿身汙泥,躲在電箱旁顫抖,我猜是因為牠太頑皮好動,不小心從欄杆縫中摔到一樓。牠兩眼開開,眼神渙散,頭還腫了兩倍大,眼中佈滿血絲,走起路來搖頭晃腦,應該是摔到腦震盪了,趕緊將牠全身擦拭乾淨,帶牠到樓上陽台安靜的地方好好修養。

但即便牠已摔傷,一見到最鐘愛的雞胸肉,居然還硬起身歪斜的走去吃,吃到一半還後腳騰空,變成倒立的姿勢,但小嘴卻還咬個不停,令人又好笑又心疼。





隔年春天,小賓從一隻原本膽怯的狗,慢慢茁壯起來,但牠大概是來自繁殖場,近親交配,所以資質有些駑鈍,個性非常耿直,毫無任何心機,一看到我們接近,會立即躺在地上露肚皮,尾巴動的比馬達還快。牠雖然學得較慢,但知道主人的要求,便會努力的去做,在我們細細誘導下,也慢慢逐一學會上下樓梯、到室外大小便、聽指令吃飯……等。

因為牠的憨,S對牠疼愛有加,每天都幫牠仔細擦澡,小賓的到來,日子變得更忙,但心卻更知足。





2001年夏天,阿丁意外離開家中,成了鄰居家中的狗,小賓常趴在落地窗前看著院子裡孤影的小戊,於是我白天索性都將小賓放在院中,讓牠們能彼此作伴,沒想到體型懸殊的兩隻狗,感情卻越發出奇的好,一天我在屋頂上曬衣,見到遠方樹林中,有一大一小的狗影出沒,來回奔跑嬉戲,S一見緊張的要喚回小賓,我趕忙制止說,讓牠們去玩吧,好久都沒見到這兩隻狗那麼開心。





兩隻狗在日日相處下,感情與日俱增,小戊知道自己體型大,凡事都會讓著小賓,有好吃的牠一定先讓小賓吃,自己再吃剩下的。每天小賓都緊跟著小戊到處跑。時常在山林間、社區馬路上,或是院中見牠們進出個不停,小賓大概是全社區最自由,也跑最快的小型狗,只要遭逢其它大狗突擊時,牠可跑得像箭一樣快。

下雨時,小戊會把淋濕的小賓舔乾,天冷時,小賓會窩在小戊厚厚的毛皮圈中,慢慢的小賓連晚上也不太願意進屋內,兩人每天都窩在一起,彼此間深厚的情誼,看了令人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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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鞋子的故事》時,有一幕女主角穿的mini走出家門時,小賓也跑到女主角身邊嘎了一角,靜靜的抬頭望著女主角。)


幾年過去了,兩隻狗相濡以沫的生活依舊,我和S最愛在傍晚時分,到院中和兩隻狗玩在一起,小賓永遠最乖,只要喚牠的名字,牠一定傻乎乎的立刻衝過來,只要摸摸牠的頭,抱一抱牠就會高興的停不下腳。牠也是訪客的開心果,對任何事都充滿盎然興致,原本一隻怯生的狗,在日月薰陶下,卻變得頂天立地,和牠的緣份來自於狗店老闆的欺瞞,卻也因惡而結出善果,改變了牠,更改變了我。




2005年春天以後,小賓在每次奔跑玩耍後,都會有些喘不過氣,帶去給獸醫看,經過驗血,醫生說牠得了心絲蟲病。當時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的病,醫生說小狗得這病最麻煩,因為血管太細,把蟲殺死後也會堵塞血管,有可能會立即致命,聽到後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聽從建議,慢慢調養小賓的身體,然後長期追蹤治療,時常看著小賓安心睡在小戊的懷中,或是見牠興奮的搖尾舔我,都希望這樣的美好,能一直的維繫下去。

擔心的事終於來了,半年後小賓的肚子開始積水,尿液也越來越濃稠,再帶去給獸醫看時,醫生只打趣說了一句話:「牠愛吃什麼就都買給牠吃吧!」那時S還以為應該沒大礙,但我上網查了這病,心裡卻很擔憂,買了一大堆牠最愛的雞胸肉,當S發現貪吃的小賓,連最愛的雞胸肉都不吃時,才驚覺事態嚴重,每天把小賓抱在膝上,將肉撕成一絲一絲餵牠,我知道小賓的個性,主人就是他的天,再怎麼不願意,只要是主人的要求,牠都會盡全力去做,就這樣牠每天都硬吞了一點點的雞肉。

幾天後,小賓漸漸無法行走,每天都癱在小屋中睡覺,小戊似乎也知道牠生病了,沒再進過狗屋吵牠,偶爾去聞聞牠或進去看一下,然後就默默的守在門口。

慢慢的,小賓身上開始冒出化濃的傷,蒼蠅成天在牠身上轉不停,因為無法排泄,肚子越來越大,全身都是尿騷味,那陣子S時常哭,一天到晚摸著小賓說不停。那段時間,每晚都睡不好,很怕每天的清晨,總是帶著心驚去探望小賓。





一天晚上S突然對我大叫:「小賓比較好了,牠可以走動了!」一抬頭,就看見牠奇蹟式的站在玻璃門前,傻傻的盯著我和S,一動也不動,溫柔的眼神像有千言萬語,牠整整站了十分鐘沒動,然後又蹣跚的走進狗屋,當夜我睡得特別沉,以為小賓開始好轉了。

隔天清晨,我來到院中,發現牠倒臥在草地的最角落,陽光正好灑在牠的身上,小戊離遠遠的看著。我抱起牠還柔軟溫熱的身軀,應該才剛剛過世。原來昨夜那個身影,是牠不捨的訣別。





我和S帶著裝著小賓的紙箱,來到當年領養小戊的收容所,先將牠冰存起來然後集體火化,S已哭腫了雙眼,當我們走進冰櫃時,見到一屋子的大小紙箱,都是往生的狗,有的主人還擺放玩具和卡片,S當場傷心的自責,沒覆蓋一條被牠最愛的被,擔心牠會覺得太冷,其實就是我的一件舊T-shirt。

我們找了一個安靜的位置,輕輕放下小賓,並蹲下對著牠說:「小賓最聽爸爸的話了,要像你獨自坐飛機來找我們時那樣勇敢,這是一班開往天國的列車,你不會孤單,有好多朋友陪伴你,只能送你到這裡,如果想念我們,要記得回家的路。」





這是2005年11月的事了。小賓只活了4歲多,時間雖短暫,卻活得很開心。多年來,時常看見小戊對著空蕩蕩的樹林長哮,我知道牠也思念著小賓。




(攝影‧文字/陳建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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