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愛情15--噤 聲  

 

兩天前開車在坪林的一段山路上,突然間下起傾盆大雨,就在路口轉彎處,眼前晃過一段陳年往事。當時那件事,就是在這個地方畫上句點,經過了二十多年,都無人再提及。



自從去過坪林金瓜寮溪自行道後,心中一直還惦念不望那種倘佯在自然裡的感受,兩天前邀了時報的老同事,再度舊地重遊。下午要離開時,我照例準備走北宜公路回家,誰知天空突然暗沉了起來,沒多久就是一場山間驟雨,水像潑倒般往玻璃窗上倒,再快的雨刷似乎都抹不淨瀑布般的水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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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慢了車速,祈禱趕緊通過頭頂這片的烏雲,望著窗外的迷濛卻發怔起來,一條閃電劃破天際,悶雷轟隆隆的作響,突然間……像被喚起一個陳年記憶似的,腦際間閃過的是一個年輕女生的故事。

沿途,我開始努力拼湊這段沉默許久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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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七十五年〕

那時,我還是一個專五20歲的學生,當時正當瘋狂迷上攝影,不時會找同學當模特兒來拍人像習作。一天晚上,家中電話突然響起,媽媽接起後遞給一旁的我,說是一個女生打來找我,我拿起話筒後應了聲:「喂?」

聽筒傳來嬌滴滴的女聲:「請問你是陳建仲學長嗎?」

我疑惑的應著:「我就是,不知妳是哪位?」

她用很柔和的聲音說:「我是你學妹婉玉(化名),是一年級的新生,你不認識我啦,不過我聽說你人像拍的很棒,能不能也來幫我拍照?」

我有些忐忑的說:「可是我不知道你的樣子,我未必有把握。」

她笑笑說:「那我明天去你班上找你,你不就看到了!」

掛上電話後,我百思不得其解,雖說我常找同學拍人像,但也只是私下默默進行,名聲怎可能如此遠播,她是聽誰說的?又怎麼會有我家的電話?

隔天早上,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孩,堆著笑容迎面走來:「學長,我就是昨天打給你的婉玉啦!」然後撒嬌的說:「怎麼樣,外型還可以嗎?」她的大方讓我不知所措,靦腆的偷瞄了她幾眼,才驚覺她只小我兩屆,還只是個17歲的少女,但渾身卻散發一股超齡的成熟,臉上抹著淡妝,穿著又緊又短的訂作卡其裙,將高挑玲瓏的身材盡顯無疑。老實說,她的坦然與大方,讓我不太敢正眼瞧她,只能低頭的回應著:「有機會的話,是可以來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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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身離去時,我心裡明白,婉玉根本就不是我想拍的類型,她太世故、太做作,也太媚,我希望自己拍的人物氛圍,是偏向較無彩的理性,甚至帶一些冷漠的疏離,不涉入情感卻帶著人性。

之後婉玉在校園遇過我幾次,每次我都虛與蛇尾的回應,她大概發覺我的意願不高,拍照之事也就因此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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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上陸續傳出有許多男同學,都接到婉玉的電話,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特質,不是高大英挺,就是帥氣豪爽,多半都有女友,那時的五專生很壓抑,雖有大專生的頭銜,卻還只是高中的毛頭叛逆,在社會高壓的升學主義下,專科就像一個妥協的二流的學府,同學間未來的走向也壁壘分明,不是一心努力插大,想擺脫戳記,就是豁出去盡情吃喝玩樂五年。我哪派都不是,只是一頭栽進攝影的狂人,卻因而能遊走兩派之間,當時主張逸樂的一派,生活非常的狂放不羈,抽菸、喝酒、打架、把馬子、混舞廳,泡速食店……他們甚至還有個不雅的自稱「齷齪學會」。

由於婉玉的積極主動,再加上她婀娜的身材,百媚的儀態,慢慢的和一些「齷齪學會」的男同學過從甚密,沒多久她就被學會中的阿國鎖定,阿國無人不追,只要略有姿色的女同學,他幾乎都會想去染指,怪的是,雖然他的好色是港巷皆知,卻始終有漂亮女生投懷送抱,當時我卻連一個女友都交不到,後來我才知道好色和風采原來是兩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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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婉玉和阿國兩人,再加上幾個男同學,一行人相約到同學品仔家看錄影帶,不到二十分鐘,阿國就拉婉玉上樓去。約莫半小時後,阿國倉皇的叫品仔上樓,沒一會就見到品仔垮著一張臉走下來,大家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事後聽別人描述才知,那天婉玉在半推半就中,和阿國在樓上發生了親密關係,誰知那是婉玉的第一次,床鋪被單被弄得一片狼藉,搞得品仔極度不爽,覺得自己被阿國設計了。

原本大家都以為,以婉玉對男生的積極,應該早已閱人無數,誰知就在那個一堆人的荒謬場所,她失去了貞操。而阿國天生就是感官動物,他若是魚,女人就如同是水,不追女生的話他會死,當然也不可能屈就一個女生,婉玉就成了他偶爾發洩的對象。那時婉玉晚上在舞廳當酒促女郎,由於環境龍蛇雜處,關係也顯得十分紊亂,但阿國畢竟是她第一個男人,她會把賺得的外快供阿國花用,而阿國的花名也讓她很失落,常找一些和阿國熟識的男同學傾訴,慢慢的也發展出許多複雜糾結的一夜情,在對愛情迷惘的年紀,一旦放縱了感官,似乎也就再沒能力駕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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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阿國只是打開她心房的一把鑰匙,開啟了之後,才發現兩人其實是一體的兩面。那陣子關於她的傳聞很荒唐,還曾聽過幾個男同學在客廳中,陸續等著進她房內,外面的人等的難耐,房內卻傳著她嬌嗔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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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校園曾有一傳聞甚囂塵上,婉玉想和學校的帥哥都發生一夜情,據聞她的名單長長一列。那時我因攝影深入許多農村角落,遇見許多直樸而熱烈生活的人們,也深受鄉土文學的影響,對人仍保有那最純真的期待,但對於婉玉如此的偏廢道德,縱慾感官,是徹頭徹尾感到不值。好幾次和婉玉在校園迎面相逢,她對我招手的同時,我卻是低頭走過,私下替她覺得惋惜,老天給她優渥的條件,她卻選擇放如此的耽溺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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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七十七年〕

大約在畢業前夕,常見她和一個很輕浮的男生走在一起,聽熟悉內情的同學描述,那男生是小婉玉不同科的同學,家境非常富裕,平日出手很闊綽,但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紈褲子弟,原本性喜四處拈花惹草,但遇上婉玉後卻愛得很偏執,大概是婉玉的無法掌握,挑起他強烈的控制慾,婉玉並未因有了男友而安份,關於她和別的男生間的關係能繪聲繪影不斷。她的男友也因此變得歇斯底里,他會對她失控的咆哮和摔東西。當佔有成了一種絕對值,所有一切也跟著質變了,愛也成了傷害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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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年,我在大園部隊中服役,聽聞發生了一件悲慘的事,婉玉的男友用機車載著她一路狂飆北宜路,最後在坪林一處大拐彎,他駕車激烈的撞向山壁,他反射性的拉著龍頭,雖然身受重傷卻保住一命,而婉玉則被狠狠的拋向山邊大石,當場頭破血流氣絕身亡,警方勘驗現場時發覺地上並無煞車痕跡,判定是一宗自殺事件,那男生選擇和婉玉一同共赴黃泉,讓自己成為她生命中最後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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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和婉玉生前有過曖昧的同學,去參加了她的告別式,在大殮封棺時看著她最後的遺容,有著無法言語的震驚,她就像睡在那兒一樣的安詳,或許命運太嚴厲,大家都仍太年輕,還沒有機會搞懂什麼是愛,卻被迫先面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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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七十九年〕

夜半三點鐘,氣溫低的讓人口吐氤氳,在楊梅的軍營中,我輪值三點到五點的衛兵,對著同梯的另一哨兵阿振,我娓娓道出這件事。

只見他瞪大雙眼看著我說:「那死掉的女生是不是叫婉玉?」

他的話讓我大感吃驚,連忙追著問:「你怎麼會知道?」

阿振的嘆了一口氣說:「因為婉玉是我的親表妹。」

聽到他的話後,震驚不已,居然會有如此巧合!這場衛哨就像是命運的安排。

然後他說:「你口中描述的婉玉,完全不像我所認識的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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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他娓娓的道出婉玉的故事。婉玉從小就天資聰慧,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功課始終名列前茅,人長的高挑亮麗,個性又開朗活潑,很得師長親友的喜愛,她父親經商家中富裕,總有用不完的好東西,還有個疼愛她的父母,像一位無憂無慮的小公主。和我比起來,她是個單純而幸福的人。

但就在她念國二時,家中起了重大變化,媽媽突然離家後就沒再回來了,據聞是和別的男人走了,家庭突然間破碎了,婉玉遭受到很大的打擊,幸福的一切瞬間化為烏有,她爸爸也無心經營公司,經濟情況一落千丈,沒多久就搬家。也和阿振等其他親友失聯了,阿振說他也是從報上才得知她已身亡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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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像凝結般,我當場發愣許久。我和阿振口中的婉玉,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拼湊出的卻是她完整19年的生命,這裡面有太多的矛盾,太多的糾結,和太多的傷痛……或許是家庭的破碎傷婉玉太深,她憎恨那個帶走媽媽的男人,也連帶憎恨所有的男人,只是當時以她的年紀,她不知所措,只能用自己身體當武器,想玩弄男人於股掌之間,或許她根本不想要愛,因為這像是一個復仇的儀式,卻意外引發妒火的愛,因而讓燦爛的年華斷翼。

下哨前,阿振補了一句話,他說:「你知道嗎?她的男友原本被依蓄意殺人罪起訴,但因為他家大業大,不斷透過政商關係施壓,最後只以交通意外結案。」

回到寢室內,我輾轉無法成眠,我不知老天為何刻意讓我知道這些,也一掌打醒我曾自以為是的正義凜然,我不能因為自己的幸運,而不明就理的把自己當把尺,去丈量每一個和自己不同的人,如果我只看表面的現象,就興起盲目的偏見與撻伐,那就永遠無法學到寬容與慈悲,任何事情都有一個起點,那才是最核心的關鍵,蘋果也是從樹上掉落的那刻,才開始腐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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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已經過了二十多年,許多同學都曾和婉玉有過關連,但自從她過世後,這事情就被像下了噤聲令,多年間同學們常聚餐,酒酣耳熱之際常常閒話家常,但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人去提婉玉的名字,或許是一份內疚,抑或是種恐懼,當年還太年輕了,不懂得去愛別人,更不知如何愛自己。就連她的死因,也被靜悄悄的抹去,似乎不會再有人記得她了。



〔民國九十九年九月〕

開車奔馳在北宜公路上,窗外下起了滂沱大雨,看著朦朧的前方,突然間我想起了婉玉,一張被隱沒在時空的臉孔,眼前道路曾經是她生前最後的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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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著空中說著:「婉玉,你以前找我幫妳拍照,我始終沒答應妳,如果我用另一種方式來記錄妳的身影,你願意嗎?答應的話告訴我。」

話閉不到十秒,一台對向的砂石車疾駛而過,濺起了我滿窗的水花,汨汨流下的水痕就像止不住的淚……


(攝影‧文字/陳建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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