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總認為,漂亮的女生會比一般人更能擁有幸福,她們往往有數不清的追求者,是眾男人心中的嚮往。但邁入中年後才感受到,美麗有時是如此的沉重,有太多的誘惑,和太多的紛擾,下筆寫此文之時,我仍感困惑,美麗的背後,帶來的究竟是幸福還是苦難……

兩年前,在一次朋友聚會中我認識了Claire,她比我小幾歲,有著非常漂亮的容貌,和窈窕姣的好身材,一身光鮮亮麗的穿著,談吐更是落落大方,很輕易就成為在座男性的焦點,由於我和在座許多人都不熟,和Claire也沒有太多的互動,散會後也就沒再聯絡。


今年初,我卻突然接到Claire的電話,她是一間製片公司的高級主管,有一個案子想委託我攝影。就這樣,我們有了比較頻繁的接觸,但說的談的都是公事。記得就在拍攝完工那天,已是夜晚,驅車回台北的途中,才開始和Claire聊起私事,我好奇的問她:「為何在妳亮麗的外表下,總深鎖著眉頭?」Claire頓了一會兒,喃喃說:「你也看出來了?因為我有你無法想像的過去。」





短暫的閒聊後,我開始對她好奇,因為她描述的過去,和她自信的風采有著極大的落差,但礙於個人隱私,不便再探問下去。

幾天之後,Claire突然來電,希望能找一天和我聊聊,談談她是怎樣在生活的。由於彼此都忙,掛上電話後,一拖就是半年,直到兩週前,我們終於碰面了,花了很長的時間,聽她娓娓道訴自己的前半生,這兩天打開電腦要寫文時,翻開寫得滿滿的筆記本,卻發呆許久,這樣的故事,令我不知該從何處落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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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





那年Claire只有六歲,她的媽媽秀美獨自帶著她和兩個哥哥,租了一間很小的房子,屋內總是充斥著雨打在玻璃上的滴答聲,還有瀰漫四處的黏濕霉味,散亂一地的雜物,窄小的廚房緊鄰著廁所。全家共用一盞昏黃的小燈泡,屋內沒有隔間,只用五顏六色的壓克力來區隔,秀美和三個孩子靠在一起,看著陰霾的落雨,他們原本也有個安康的家庭,卻在瞬間只剩下彼此。

Claire的爸爸介安是一名軍人,一路跟著國民政府來台,由於舉目無親,就長期投宿於嘉義的小旅店,由於他身形高大,雖然語言有隔閡,但滿臉總堆著親切笑容,頗受女生的歡迎。日子一久,老闆的大女兒秀美就愛上他了,兩人背地裡偷偷交往,就在論及婚嫁時,秀美家人卻嚴厲的反對,因為秀美出生醫生世家,家族都是地方仕紳,旅店只是家中的事業之一,從小她就是千金小姐,要家人接受一個身無分文的窮軍人,再加上當時省籍的隔閡,這是萬萬不可能的。


而秀美的媽媽更是一心認定介安只是貪慕家業,他心中真正所屬的並非她的女兒,而是家裡幫忙清掃房間的女侍。但是秀美有著大小姐的彆扭性格,完全聽不進家人的勸阻,堅定要與介安共組家庭,就這樣她拉著介安到鎮上的照像館,彼此盛裝打扮,留下一張沒人祝福的婚紗照。因為得不到家人的諒解,兩人因而遠走他鄉,秀美沒帶走家中一分錢。





兩人婚後來到台中,由於介安已申請退伍,秀美又身無分文,很快就面臨家中經濟的拮据,介安透過軍中朋友的安排,兩人一起去兵工廠上班,秀美從一個富貴人家的小姐,捲起袖子後變成道地的女工,由於這工作有高度的風險,相對收入也就特別豐厚,幾年下來,兩個兒子相繼出生,也攢了些錢買下幾間房子。


介安一心有著創業的夢想,就用在兵工廠賺到的錢,先後做了許多的生意,卻因時運不濟一路慘賠收場,房子也就一間間抵押賣出,最後只能將客廳當成工廠,做起壓克力生意,Claire也就在那時期出生,由於夫婦兩人白天忙碌,家中又有許多工人出入,根本無暇照顧孩子,於是Claire就被送到教會去託育,在她的心中,爸媽永遠有忙不完的事。

就在Claire五歲那一年,家中衝進來一堆橫眉豎眼的人,扯著嗓門破口大罵,粗暴的強行搬走家中的機具,只見秀美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嚇壞了的Claire躲在門後發抖,日後才從哥哥口中得知,爸爸在惡性倒閉後,捲了一筆款子逃走。





從那天起,爸爸不再回家,面對被查封的房子,秀美在走投無路下,帶著三個孩子租了一間小房間,為了不讓孩子察覺家裡的變異,秀美宣稱是因為工作關係,他們必須暫住在姑姑家,並進入當時才剛來台設廠的RCA當起女工。一個從小吃好用好的大家閨秀,為了這段執意的婚姻,挑起了再沉不過的重擔。

Claire上了國小後,個性變得孤僻,平日鮮少和同學互動,總是靜靜的坐在座位上,她身上有家族遺傳的魚鱗癬皮膚病,常被同學嘲笑是穿山甲人張四妹(當時甚為轟動的魚鱗癬皮膚病個案),所以天氣再熱她都穿著長襪,再加上她沒有爸爸的身世,以及承自父親特殊的外省姓氏,再再都顯得她與大家的歧異性。她成了孩子們訕笑的對象,封閉是她保護自己唯一的方法。





秀美白天在工廠上班,晚上又要料理孩子們的事,家中始終一團亂,在暗黑的廚房中,她做的便當都是油膩焦黑,Claire最怕打開便當的那刻,她總會埋頭猛吃,深怕會被人看見。秀美很愛這個女兒,總會在清晨上班前,將女兒搖醒,盡力裝扮好,但從小就不用做家事的她,其實是迷糊的,她不是將女兒的頭髮梳成女工間最流行的半屏山,就是沒把衣服洗乾淨,留下幾塊汙漬,讓Claire在學校總成為大家的笑柄,一次次的傷害她的自尊。

秀美騎著一台單車上下班,但生活壓力大到令她時常恍神,將自己摔得鼻青臉腫,有幾次她親自送飯去學校給Claire,同學一見到她都笑稱是鬼來了,Claire心中是又羞又憤,她衝回家哭著懇求媽媽,再也不要到學校去找她。在懵懂的年紀,Claire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只知道自己是同學們恥笑的對象,傷害讓她的心蜷到更黑的角落,國小6年來12個學期,畢業時老師給她的評語,只有短短四個字「沉默寡言」。





上了國中後,她沉默依舊,依然得不到師長和同學的喜愛,有一天老師把她叫到講台上,拎起她髒污的衣領,當全班面前指責她說:「XXX,為什麼妳永遠那麼髒?妳看妳的衣服,女孩子不能愛乾淨一些嗎?」在她最需要自尊的年紀,老師的一席話捏碎她僅有的尊嚴,她不再沉默了,當場放聲大哭起來,在那一刻起,她迫切的渴能被人疼愛與呵護……

國二之後,情況開始出現變化,Claire長成亭亭玉立,容貌也變得楚楚動人,她加入了舞蹈團,藉著身體的律動,她感到身心的和諧,不再對自己嫌惡,也從別人的眼神中,看到了未曾有的羨慕,她漸漸會在上課的桌椅和教室的牆上,發現自己的名字,及同學愛慕的字語,這對一個從來沒被人喜愛過的女孩而言,她剛開始是惶恐、驚訝……但漸漸的,她的名字卻出現在越來越多的地方,在上下課的途中,都不乏有愛慕的人跟隨,國中三年間她收到的情書,已經可以裝滿一整個紙箱。





Claire的大哥小刀長她幾歲,在Claire念國中時他已是高中生,他小時候常被鄰居及同學欺負,被嘲笑是個沒爸爸的孩子,他總會因此和人扭打起來,叛逆期後更變本加厲,加入幫派,時常翹家翹課,幾天都不見人影,一回到家不是頭破血流,就是渾身是傷。那時候他有一個結拜的兄弟Simen,常會和小刀一起回家,在他第一次看見Claire時,就無法自拔地愛上她了。

Simen是富裕人家的闊少爺,雖然才十幾歲,身上卻總帶著大筆現金,當他知道Claire家中的經濟情況時,總會不著痕跡的幫忙,他常逗留在小刀家吃飯,也受到秀美的盡心款待,讓他感受到家中沒有的溫暖,於是他常私下偷偷塞錢給秀美,希望能貼補一下常叨擾的伙食費,Simen對Claire更是呵護有加,會帶她去買漂亮的衣服,吃昂貴的西餐,知道她有遺傳性皮膚病時,會買一整套進口的護膚保養品給她,當時Claire太年輕,還並不知道愛情是什麼,但Simen卻給了她最需要的疼愛,就這樣的她接受了Simen的追求,當了他的小情人,這些事秀美都看在心裡,也默許Simen付出她所無法給予女兒的部分。

面對學校中絡繹不絕的追求者,Claire都看不在眼中,因為Simen是成熟的高中生,又會供給她物質的需求,是同齡朋友所沒有的。

某天練舞時,同學發現Claire的肚子越來越圓,起初她也不以為意,但後來發現月事已遲了數月,以為是經期不順引發的脹氣,就在媽媽陪同下去看了婦科,醫生打了催經針,沒想到肚子不但沒變小,反而越來越鼓,再到醫院做更詳細的檢查時,才發現Claire當時已有了五個月的身孕,要做人工流產為時已晚,在那個民風保守的時代,醫生壓根沒料想到一個國中女生會有懷孕的可能。最後只能在Claire的肚中注射羊水,以強迫方式分娩,Claire痛得緊握媽媽的手,哭的死去活來,最後生出來的孩子,也因為催經針的關係,成長不健全而夭折。





秀美找來Simen談這件事,Simen允諾願意負起一切責任,並希望在Claire高中一畢業後,能立即將她迎娶進門,國中畢業後,Claire差一分就能上北部的藝術專科,因為在考試當天,Simen趕赴考場請她吃中飯,卻讓她陰錯陽差錯過了一科考試時間,最後以一分飲恨,最後只能去念私立高中的舞蹈科。

沉重的學費快壓垮秀美,有天Claire聽到媽媽因四處碰壁,借不到學費而哭得很傷心,她衝進屋內抱住媽媽,哭說自己不要再念了,她想休學到修道院去住。

秀美的娘家得知這件事後,Claire的舅舅願意伸出援手,願意負擔Claire往後的一切學費。Claire很珍惜這份情,成績也都一直維持在全班前幾名。只是在她身旁的追求者,始終都不曾間斷過。

每到假日,她都一定會回中部去陪Simen,也因住校的門禁阻隔了許多騷擾,但升上高二後,Claire搬到校外住,結識了一些在台北很會玩的朋友,對一個鄉下成長的女孩,五光十色是充滿誘惑的,她跟著他們一同上舞廳,去PUB玩樂。舞廳男人盯著不放的目光,讓Claire感受到被人渴望的愉悅,這些是她童年以來,一直不曾擁有過的,解放的這一刻,就像脫去年少時身上那件被人嫌惡的髒制服般,她已不是從前的醜小鴨了。





Simen慢慢發現他所認識的Claire變了一個人似的。

她變得時髦而活潑,交友的圈子似乎也一直在擴大,Simen高中一畢業,就待在中部的家族工廠做事,每個星期只能見上Claire一面,他知道和Claire的距離越來越遠,於是想用金錢來留住Claire的心,他開始把厚厚一疊鈔票塞給Claire,一出手就是十萬,對一個高中女生而言,這是一筆太大的錢了;也是因為這些錢,埋下Claire日後扭曲的人格。

Claire雖然擁有了這麼多,但小時候窮困的陰霾還在,她怕再被別人看輕,所以和朋友聚會出手特別闊綽,吃吃喝喝都是由她來買單,錢給她帶來虛榮,也引來壞朋友的覬覦,不斷帶她到處去玩,騙她買想要的東西,時常她身上都放著大筆現金,包包裝不下就藏在枕頭內。





有次去逛西門町,走在路上還不小心掉出一大疊錢,還好被後面情侶發現揀了回來,同學們都以為她是富貴人家的千金,但事實的真相是,為了一家人的生計與開銷,她媽媽還在工廠做女工,拿自己的青春和汗水去交換家人的溫飽。

Simen心裡知道Claire已經變了,不再是那個以他為天的少女,但他深信等到她畢業結婚後,這些陣痛都會過去,只是偏偏Claire不但會玩,書也讀得不錯,畢業後居然又考上淡江大學,Simen因此必需再等待四年的煎熬。

但是上了大學後,Claire更是肆無忌憚,常和朋友跳舞到清晨,身旁來來去去的男友,多半都是舞廳中認識的,她的觸角不再僅止於學生,也有穿著入時的社會人士,濃烈的酒精,炫目的燈光,震耳的音響,Claire曼妙的身軀在舞池中不停的搖曳。





大四那年,Claire交往了一個延畢的學生阿德,雖然他們是在舞廳裡認識,但卻是頭一次她感到有戀愛的感覺,為了能和他在一起,她開始想脫離Simen的金錢控制,但已習慣揮金如土的她又該如何自處?

於是她在一個男性友人的煽惑下,被引薦到台北最紅的金色年代當公主,雖然公主不必像公關那樣陪坐檯,卻要跪在地上,竭盡所能賺取客人小費。酒店主管見Claire的學歷和容貌都相當出眾,覺得她只當公主實在太過可惜,便極力說服她下班時換穿便服陪客人出去應酬。

誰知此舉引來公司其他公主的妒火,便把她的高跟鞋藏起來,最後Claire氣呼呼的穿著一雙夾腳拖離開,前去找他的男性友人理論,只見他貼心的陪Claire逛街買鞋,然後又邀她回家小酌解氣,誰知酒一下肚,Claire就不省人事,醒來才知道她被設計迷姦,也因此只當了一天的公主。





畢業前夕,Claire心情焦躁不安,因為她和Simen的婚約已無退路,這些年來Simen給了她太多的金錢,就像一場交易般,她也該為這些付出代價,而她心中最愛的阿德也即將念研究所。

她之所以會深愛阿德,因為她在阿德身上看見自己,就像照鏡子一般,兩人有太多的相似之處。

深知自己終究只是阿德生命的過客,就如同她之前拋棄那些男生一樣,畢業後她打包好東西準備返鄉,臨行前也留下一封信給阿德,Claire希望能在當下分手,把痛苦留在最美好的時刻,回家途中她的眼淚沒有停過……





回到了台中,Simen已經幫Claire準備好新房,雙方家長也都訂好了入秋的大喜之日,Claire對Simen有很複雜的感情,他是她生命中第一個男人,也是她家裡的恩人,更是一路護著她的人,但除此之外,感情早已蕩然,這幾年求學時的瘋狂生活,讓Claire見識過太多面向的男人,Simen是她無法再愛的人,但她沒有勇氣去拒絕這段婚姻,心中千百個不願意,就是開不了口。

搬入Simen家中之後,正好遇到他家中工廠煮飯阿姨生病,這個煮大鍋飯的工作,自然就落到Claire的身上,一個早已都會化的時尚女性,是打從心裡不願做這個苦差事,於是秀美每天陪著Claire上市場採買,然後午晚餐前再趕赴工廠,幫Claire一起料理二十多人要吃的大鍋飯,幾天下來,Claire手拙弄得滿是油炸傷痕,每天飯後她回到房內午休,總會例行的大哭一場,然後再擦乾眼淚走進廚房。

在這最美麗的年紀,她卻感受不到未來。

兩個月後的某一天晚上,她告訴Simen她身體不適,想回自己家中休養幾天,當天半夜她撥了電話給台北一位很照顧她的大哥,吐盡心中所有委屈,大哥對她說:「這樣的生活妳還要繼續嗎?妳要離開的話,我立刻開車接妳北上。」





半夜三點鐘,Claire站在台中冷清的街頭,一無所有的她,只拎了一個紙袋,裝著幾件衣物,和僅有的一百多塊,除了逃亡之外,已不知該如何繼續她的人生,她想起了苦命的媽媽,在和自己相同的年紀時,為了自己所愛而離鄉,但她卻是為了逃避婚姻而離家。

母女兩人身上傳著的相同的血脈,卻分流顛倒的命運……

(未完待續)




【下篇預告】關於愛情13--紅顏(下)牢籠,近日登場。


(攝影‧文字/陳建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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