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教育的體制中,我向來不算是個好學生,不但經常翹課,成績也永遠徘徊在低標邊緣,或許正因為如此,我也從不認為自己會是好老師。
偏偏命運愛作弄人,打從25歲之後,就莫名冒出一些演講的機會,最初是受邀到高中職演講,慢慢的邀約單位變成大學,後來竟開始出現一些企業及社團單位,面對人數最多達三、四百人,最少也有數十人,最怕遇到高中全年級的週會,看著底下一群黑壓壓的人頭,很難啟口去告訴他們,許多我最珍貴的影像,都在他們這般年紀下所拍,算是當年翹課的代價。
1990 台北五堵 原住民聚落
面對任何艱困的攝影任務,總有辦法咬緊牙根撐過,但一遇上演講邀約這種事,幾天前就會開始犯焦慮,一心想盡早好好準備,無奈邏輯觀念從小就差,根本無能力組織教材。
有一次的經驗最不堪,演講前我千辛萬苦弄出個雛型,結果一站上講台,兩腿直抖照章宣讀,看著台下哈欠連連的聽眾,成了我有史以來講得最爛的一場。從那次的慘痛經驗後,我就不再準備任何講稿,只依時間來挑選照片的數量,然後腦袋放空直接上陣,每當從引言人手中接過麥克風時,永遠是處於恍神狀態,根本不知該從何開始,上過我課的朋友都知道,前十分鐘可以直接略過。
不過,一旦台下觀眾開始有些反應時,腦中「靈光」就會乍現,糾結的思緒開始浮現康莊大道,接著就漸入佳境,口若懸河的說起故事,我完全依賴情緒在演說,我敢拍胸脯保證,至今所有的演講內容,絕對沒有一場完全雷同,有激昂的、有感傷的、有知性的,當然也有超爛的,全由台下聽眾的態度來決定。
1987 台北七堵
如同我的前言,我求取學問的養份,向來就不是來自教室,而是親身接觸的人、事、物,因此對教室和講台我向來畏懼,課前壓力大到會急出病,比任何古怪的攝影案,都要耗損掉更多的腦細胞。
近年來因年紀漸長,經不起如此折磨,已婉拒大部分的邀約,也不再接任社團的老師,但總會遇到一些推不去的人情。
1985 彰化鹿港 天后宮
去年至今,我只去過科立爾科技、中鼎工程、淡江大學,和最近的理律法律事務所,由於數量的銳減,這些課的感受反而都很好,同學給的回饋也都很深刻,在理律攝影社我還帶了兩場外拍課,是我以往比較少有的經歷,按理說實戰是我最熟悉的方式,但要怎樣把攝影觀念分享給大家,卻又不會變成另一種框架,卻是一個很深奧的問題,於是我開始著手去了解一些民間的攝影學會,想參考他們是如何帶外拍,卻發現這些學會的運作與分享方式,與我的觀念有些許落差,至此,我便決定朝向另一個角度來操作,想用啟發來代替灌輸,要拍些什麼?應該要凌駕於如何拍攝才對。
2011 九份
2011年3月,我和理律攝影社的十多名同學前往九份外拍,當日氣溫極低,天空又不斷落雨,每個人都是全身外套加雨衣,有人覺得壞天氣很敗興,我卻告訴大家一個觀念:對一個攝影人而言,沒有所謂的好壞天氣,當腳走到的那一刻,就是最棒的時機。
一些攝影團體喜歡挑大山大水來拍照,時間總選在日出或黃昏,由於色溫的關係,加上風景本身就絢麗異常,因此畫面總會壓過個人視覺的差異,最後大家拍出的作品同質性都很高,這些天光水影的美景,並非平日所見之事物,反而是獨立於生活之外的感受。
不斷追尋這些影像,固然容易獲得大眾的掌聲,卻也容易迷失,流於追尋天地浮面之形。
2008 台北貓空(圖中人為我) 盧禕祈攝
攝影之於我,像是心靈的容器,越是平凡的事物,越能觸動心底深處,平凡才能見不凡,凸顯每個人的獨特。
2011 台北雙溪鄉
我深信,影像是心的延伸,面對周遭萬物,即使是隨手按下的快門,都不會是偶然的決定,其中都暗藏每個人的心思。
心態的背後,無論是炫耀、感動、傷感、愉悅,都能透過最後成像,一一彰顯出來。技巧絕對有高低之分,技拙或許不夠精確,但只要能虔心面對,每張照片都會是真誠的心情,我最怕遇到對技巧太過鑽研的人,無形中會變成一種框架,捨本逐末下見其形卻失其義,匠與師的最大差異,前者只雕琢技法,後者卻融入情感,我相信每一個用心的人,都能成就自己最獨特的巨擘,不需再盲目追尋短暫的掌聲。
因此,我告訴同學,來到一個地方,要去尋找該地的老靈魂。
同樣是依山傍海的山城,九份不等同陽明山,也迥異於三芝,要把心停泊在這裡,才能窺見土地的紋理。九份地處山脊,離海遙遠無法靠海維生,陡峭的山壁又無腹地耕作,一年之中有兩百多天下雨,終年經常是雨霧繚繞,生存環境相當惡劣,相傳百年前此地只有九戶人家,每次有人要到海港補充民生用品,一次都要買上九份,九份之名才不逕而走。
而九份的興起,起自清朝劉銘傳時代,他在溪床工人褲腳上看見沾有金沙,發現這裡含有豐富的金礦,才開始小量的開採,後來日本人統治時期,正式大興土木,成立台陽株式會社,有系統的掘坑採金,因而吸引許多慕名前來的掏金客,自此,九份從一個足跡斑駁的小鎮,躍身成為一個紙醉金迷、夜夜笙歌的夢想之地,人數最多時曾有三萬人之譜,人潮帶來商機,各種舶來文化相繼湧入,茶室、撞球間、飯堂等相繼林立,全臺灣第一座戲院「昇平戲院」,就是風光的坐落於此,從此,九份有了「小香港」的別稱。
國民政府來台後,開採金礦的風潮依舊,但產量卻逐年遞減,終於在1971年吹起熄燈號,掏金夢碎後人潮逐漸離去,失去黃金光采的九份,頓時變得黯淡不堪,加上本身客觀地理環境的艱險,已留不住年輕人的心,紛紛遠赴外地討生活,70至80年代的九份,宛如一座荒城。
民國73年,剛學攝影時,我便曾造訪九份,當時天空陰霾,巷弄間罕見人影,徐徐強風中望著絕美的海景,像誤闖一座被天使棄守的仙境,那樣的風貌至今仍深植我心,難忘的雨霧、海風、山嵐、巷道,還有繚繞不散的孤寂。
1990年,侯孝賢那部《悲情城市》得到威尼斯影展金獅獎,徹底改寫了九份的命運,觀眾從電影中發現這座荒蕪的仙境,再度懷著朝聖的心情湧入,商機改變了在地生態,藝品店、餐廳、茶藝館再度揚帆開張。
幾年之後,當我舊地重遊,卻彷彿走入另一個陌生的城市,或許只能在轉角的磚瓦間,一瞥它曾經的落寞。
我把上述的心情轉折,分享給同學聽,告訴他們關於這塊土地曾經走過的歲月容顏,每一段歷史都浸寫在泥土地上,有傳統臺灣社會的過往、有日據時代的遺跡、有遷台後的外省文化,也有十里洋場的繁華,或是曾經有過無盡蕭條的落寞,每一個人都能在這些遺址中,發現自己成長的文化片段,並找出其間記憶的投射。
這趟九份的外拍,我不希望只見到表面的美麗畫面,反而要求同學交出五張攝影作品,試著用圖片來組構,表達出自己站在這塊土地上的心情,也試著用回溯的方式,拼貼自己曾經鍊結的情感。
我說,雖然天氣惡劣,但其實運氣很好,因為這樣的天候是再真實不過的九份,經過歷史的風雨,她依然屹立不搖,從荒煙邁入輝煌,又從富麗走入蕭索,如今成了萬人空巷的盛地,這裡充滿了不屈的傳奇性格,像一座藏不住光芒的黃金之城,如今我們來到這裡,要用心來感受她的點滴。
2011 台北金瓜石
沿途間,同學們緊覆雨衣,相機藏在塑膠袋中,亦步亦趨相隨前行,隨著雨勢漸強,有些同學的相機陸續故障,狀況只能以慘烈來形容。
很多帶外拍的老師,會在特定地點擺起鏡位,然後告知同學該如何取景,我卻沒有這麼做,因為那只是我的觀點,一旦這麼操作之後,以後同學遇到類似的場景,就會擺脫不了我的陰影。影像好壞是件主觀的事,我更希望他們透過鏡頭,看見自己的思緒,一幕真誠的片刻,會凝聚當下的氛圍,我期望每個人都能藉由攝影,記錄屬於自己的時光,不再只為求好,成了展演的榮耀。
我向來不是一個技巧派,或是理論派的老師,而是比較偏重攝影心理。
和同學一起外拍時,我也僅只於和大家走在一起,若沒有人提出疑問,並不會多加指點或贅言,出給同學的作業通常我自己也會做一份,並在下一堂課和大家觀摩討論,一起展示作業。在我年輕上過的攝影課,很少有老師願意這麼做,多半是因為老師有些顧忌,怕自己的照片會輸給一些天賦極佳的學生,但我卻完全沒有這樣的顧忌,同學拍得比我好者大有人在,對我來說,照片的分享不是一場競技,反而像是心情的分享,對被攝物比我有更深情感的同學,當然會比我詮釋的更深刻,比起老師的角色,我更愛當個觀眾,聽取每個同學用照片娓娓道說心情的故事。
1991 台中東勢火車站內
多年來我始終相信,影像的能量,決定於感情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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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份的外拍作業】
九份有太多人去過,也有太多人拍過,她的美麗與哀愁,每個人心中都有份素描,以下的五張照片,是我這次外拍的作業,也在此與大家分享。
1.黃金之路
報導攝影家W‧Eugene smith(尤金史密斯)說過:「企圖去記錄一座城市,本身就是過份自負。」我在拍九份時,完全不想去報導什麼,只想藉影像去捕捉那些過往掏金夢的軌跡,無奈街景變換太大,街角來回穿梭,找不到任何具代表性的圖騰。來到一處轉角躲雨,突然看見街道的磚石,在大雨的浸潤下,一條亙古的黃金道,頓時浮現在眼前。
2.牆中歷史
一些偶然的拼湊,卻饒具趣味,櫥窗內的留聲機、偉士牌機車、50年代美女畫報、日文招牌……這些來自不同世代的符號,卻鑲嵌在同一塊壁內,展演九份過往的輝煌,玻璃上反射著街道的人,虛像夾著真實,一個阿婆悄然走過,才驚覺這些她年輕時的物件,已成牆中歷史。
3.過去‧現在
人心是很矛盾的,害怕被潮流所遺棄,又不希望太過喧嘩。九份街道這種矛盾尤其強烈,太多人來到這裡,希望逃離壅塞的城市,藉著小鎮山海的風采,尋找心靈安靜的角落,但九份過大的盛名,卻堆積更大的人群的壓迫,在一個眺海的小窗格中,看見三座古典的檯燈,努力展現它們的婀娜,舊時代的風姿綽約,映著窗外無情風雨,更顯懷古思幽,我想起了自己的年少,想像窗內所看出的另一世界。
4.融合
透過餐廳前西洋師傅的人偶,帶出九份的街廓,石頭路面上映著商家的燈火,就像來到某個歐洲小鎮,紅色燈籠加上日式的建築,又標出地域的色彩,觀光的利益,也讓傳統的文化蛻變,文化就像一個融爐,把一切的元素加在一起調味,成了陌生卻又熟悉的滋味,最後只剩空中的氣息,成了最後的鄉愁。
5.戲劇
這一幕有些超現實,就像一場精心的裝置,九份有種神奇的魔力,動畫大師宮崎駿一場午後的邂逅,創作出膾炙人心的《神隱少女》。多年來,九份始終不甘寂寞,努力尋找自己的舞台。背景映出山的曲線,眼前一盞日式燭燈,牆面掛著日本能劇臉譜,幽幽淺淺的一笑,像是多年心中的九份,獨特、魅力、絕美,無論時間如何改變化,不變的是她的迷濛。
(攝影‧文字/陳建仲) 封面照 2011台北福隆
PS.由於事情忙碌,很久沒能好好回覆留言,特地向分享心情的朋友們致歉,這篇歡迎喜愛攝影的人來留言,必定知無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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