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深深以為,如果說攝影是上天施予我的甘霖,那文字就像祂囚困我的惡水。
一個多月間,去兩所大學上了三堂課。從二十多歲開始,就莫名其妙出現這種邀約,轉眼間也經歷超過百場,但每當站在講台上接過麥克風的那刻,腦中總會出現幾秒的恍惚,像是被人錯置空間般,誤闖了一個荒謬的舞台,照理我應是坐在台下,而且是最不起眼的那人。
(圖說:2016年10月攝於台北大學國文通識課發表演說後,坐在我右手邊為此次邀約的中文系系主任朱孟庭老師。)
在從小到大的求學記憶裡,凡是站上講台,不曾出現過好事;不是成績太差被訓斥,就是忘東落西被數落,不然就是作業寫得太糟,被老師當成負面教材,國中、小時期,光是因為作文寫得太差,就有多次上台的經驗。
也因此,每當受邀上台演講時,今昔對照更顯荒謬。近幾年來,邀約的演講不見得再和攝影有關,向來我就不談技巧,放映的也是十幾歲時拍的黑白片,畫面不美麗卻有些沉悶,對很多攝影團體而言,不是他們所愛的亮麗,也非他們想聽的絕技和手段。
攝影之於我,只是課堂上的媒介,透過影像和聽者分享,畫面中的被攝者更像是老師,二十多來年不斷的面對與檢視,感受卻都不同,好比撥開層層洋蔥的外皮,每次都能發現新的感受,至今仍然不知果核中藏有什麼,或是要告訴我什麼。在看似分享的過程中,更像是自我的探索,一次次歷經淬鍊。然而,相對於影像帶來的肯定,我的文字之路,卻是由挫折和傷害所鋪成。
【虛 假】
國小低年級時,有天望著窗外的天空,心底冒出一個質疑:「我到底是誰,此時片刻是真實嗎?還只是腦中幻象?我是從何而來,又將該往何去?」在尚未被污染的純真中,一些同學也和我有相同的感受,對當下仍保有純粹的好奇,未來對我們而言是一片模糊。
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趴在桌上看著停泊在窗口的雲,突然一陣風起,教室外傳來樹梢沙沙的聲響,一隻蝴蝶翩然飛過窗前,就在那半响片刻,身體就像消失了般,隨著飛舞中的蝴蝶遠去,又成一陣風穿越操場,冉冉爬升至高點,最後成了雲的一部分……。
幾天後,老師出一個作文題目:「未來的願望」,我喜滋滋把那天的感受寫下,描述自己想從教室窗戶離開,從一隻蝴蝶成為一朵雲,那時的想像是無邊無際,卻毫無能力去描述,文章寫得慘不忍睹,老師看後給出「主題模糊、不知所云」的評語。
師長會讓文筆特好的同學,推薦在朝會上台朗誦文章,看他們一身的直挺,雙手交叉於後腰,舌頭如花卷般滔滔不絕,從愛國情到禮義廉恥,歌頌著宏大的未來,將來要當科學家、發明家、總統之類的角色。在這年紀就能如此正知正見,心底是抱持高度疑惑,這是他們真實的想法?還只是討好老師的世故?就是這樣偏執的自我,也讓我離優秀漸行漸遠。
【打 擊】
上了國中,明明就不是唸書的材料,爸爸卻靠關說加賄賂,硬將我塞進升學班。三年下來飽嘗當個下等人的感覺,我並非因貪玩而耽誤念書的那種人,而是就算熬夜K了一整晚,隔天拿到考卷那刻會全忘光的傢伙。那時國文會考解釋名詞,所有名詞的大意全明白,就是無法如教科書上複寫得一字不差,當然一分也拿不到。成績持續的低迷中,壓力大到頭髮幾乎半白,一耳也接近失聰。小時後或許還能感覺到自己的特殊,但是升學填鴨的體制,一切只憑分數來定奪,其餘一切都無關緊要,感受著自己的駑鈍,也不再被人所期待,幻想的能力全被剝奪。對這個體制來說,我唯一的貢獻,就是當一塊讓人舒適的墊腳石,成就公告欄裡那些特優生。
現在雖屆臨五十知天命,回想起三十多年前的時光,仍會感覺心悸,至今仍不時會夢見置身考場中,望著試題發呆的驚恐,醒來後慶幸只是夢。在那段時光,學校到底教了我什麼,還是奪走了什麼。
至今仍清楚記得,當年步出公立高中聯招考場,接過補習班的答案卷,回家仔細一一比對,心想作文分數粗估一半的分數(作文總分40分,所以先抓20分來計算),等同滿分100分中的50分,已經算是很低的標準。這樣看起來,起碼也可上板橋中學,若作文超過30還有機會上中正高中,像吃了一顆定心丸,接下來的五專聯招就隨性應試,放榜前倒也過了一段難得的悠哉日子。
放榜結果一公佈,離最後一所泰山高中還差4分,原本和顏悅色的爸爸立即變臉,要扭我去找老師算帳,質問他是如何教出這樣的學生。心有不甘申請覆查分數,才發現還真太高估了自己,作文居然只拿到8分,這是我聽過最低的分數,放牛班的阿昌都還有17分,這個打擊實在太巨大,沒想到程度居然低劣至此。
這個8分改變了未來的路徑,原本以為能順利上高中甚至念大學,在信心全然潰堤下,最後以五專的成績,消極選了一所能念的學校,並打從心底痛很起作文,它粉碎了我的一切,感受自己的可悲,像剛從一坨爛泥池中爬起,一身的髒污卻無水洗滌,迷茫站在往未來的衢道上,任憑命運的訕笑。
【覺 醒】
上了五專後,渾噩中度過一年。專二時偶然間接觸了攝影,彷彿又找回童年那扇窗,成了蝴蝶又像風,去了許多的地方,置身於異鄉時,看著泊在山頭的雲,重逢起破散的記憶,情感如泉湧般冒出,很想將那寫下來,卻連一字都寫不出。隨著情緒的積累,一定要為它們找到出口,因此嚴格自我要求,每天都要寫一頁日記。就這樣,從作息的流水帳開始,到單一事件的描述,如果有哪天偷懶沒寫,隔天勢必非補上不可。用強迫的方式,直接面對寫作的恐懼。
由於對文字的陌生,用字遣詞都很侷促,更別說結構和技法,事情的描述如同筆錄般制式,交代了人事時地物,沒有觀點更不具感情。那時陳映真創辦了《人間》雜誌,結合了報導攝影與報導文學,內容不見達官顯要,卻是弱勢的底層人民,透過精闢的圖文,揭開繁華中的偽善,資本化裡的剝削,以及困厄中展露的芒光。
《人間》像一門社會顯學,看見也學到太多東西,雜誌中有篇專欄是阮義忠老師的〈台北速寫簿〉,他以圖片搭配三百字短文,鏗鏘有力的傳遞出思辯,讀過後震撼不已,頭一次深深感受,當攝影與文字結合時,居然能迸發出如此巨大的能量,心中決定要以他為師效仿。
《人間》也像一個嚴厲的老師,拓展視野的同時也撞擊知見,對一個從小在單一價值、呵護中成長的孩子,是一記沈重的棒喝。長期感官的逸樂化,早成為一隻被社會豢養的狗,只會對主流價值搖尾乞憐,遵循著集體自約的規範,期待能被摸頭而撒嬌,對被鏈著以外的世界,是一整個茫然。
在無知與求知下覺醒,開始了探索之旅,翹課去了一些不知名的鄉間部落,涉入許多土地與人的故事,看見課堂上不曾教的悲歡離合。這些衝擊又快又強,在求知若渴下,接觸起生硬的論述,報導文學、社會學、哲學……都囫圇吞棗的嚥下,似懂非懂的吸收著,隨著視野的開闊,書寫從原本隨性的塗鴉,漸成了一幅炭筆畫。
上了專科三年級時,暗戀起別科的女生秋,某種因緣下,和她開始書信的往返,也成了莫大的困擾。當時的思緒全是社會的議題,擠出一篇論說文勉強還行,要寫一封文情並茂的信,卻是根本不可能。猶記得,第一次寫信給她時,整整花了三天才拼湊出來,內容還修改一些歌詞的句子,無助再次形成波瀾,推著我讀起現代文學、新詩、散文、小說……只為了要看作家是如何以文字去描繪情感,去寫出美麗的意境。這過程讓寫作從堅硬逐步柔軟,感受到文字的溫柔婉約,秋是讓我文字開始默默蛻變的人。
【考 試】
畢業前一年,在部落中無意間聽到一個故事:一個原住民少女被拐走,接著被販賣到私娼,最後因愛而自殺的真實事件。從那天起,就像被這故事揪著,無論上課、拍照、坐公車、睡前都緊緊相隨。某天來到部落中,站在那少女最愛的草坪上,對著風中喚著她的名字,並問著:「你希望我將你的故事寫下嗎?」接著,就把兩枚硬幣向上一拋,盯著翻滾落下的硬幣,如觸電般從頭頂麻到腳,一正一反閃亮亮的躺在草地上,這才驚覺自己闖下大禍,居然敢承諾一個根本做不到的事。
回到台北後,變得恍恍惚惚,也感受到攝影的無力,影像永遠無法取代文字將故事清楚的描繪。消沉很長一段時間後,決定要放手一搏,停了三年不曾中斷的日記,全心構思起小說大綱,但要從何切入?人物該怎樣描寫?又該如何突顯時代?……一路就像瞎子摸象,花了幾個月朝夕苦思,架構出全篇18個段落。
最艱困的部分才正要登場,這不是一則札記,更非一篇抒情散文,而是要具備故事與張力的小說,要有深厚文學造詣才能做到的事。就在舉足無措時,意外出現兩位精神導師,一位是《人間》雜誌創辦人陳映真,另一位是文壇大師黃春明。看過他們的小說後,著魔般的被吸引,陳映真的文字充滿憂悒,堆疊的形容讓人幽緩的進入情緒,並層層緊扣住整個時代,見到人性的微渺與凜冽,憂淒中又強韌。
而黃春明則是個說故事高手,他用平實的文字,口語化的對白,深入每個角色的靈魂,撥弄著每個人心頭的弦,沒有任何的炫技與浮誇,勾引出小人物的情感與無奈。他的小說,像一首傳唱的歌謠,沒有絢麗的伴奏,卻能在心中久久迴盪。
他們的出現,給了我太重要的指引,精讀起陳映真與黃春明的每篇小說,小至一字一句,大至角色與結構,日日夜夜的苦讀,抄寫下許多動人的句子,琢磨該如何來詮釋對話,用文字來抒發情感,從小到大,從沒對哪門學科如此認真。這一堂選修課,雖完全沒有任何學分,卻早已忘情其中。
畢業典禮後,同學們陸續入伍服役,我沒去兵役處繳交畢業證書,因為打算要開始寫這個小說。兵役最遲只能拖三個月,哥哥那時念淡大,在學校旁租了一間雅房,暑假他到成功嶺受訓,索性就搬去他的宿舍住,行囊裡只帶了一台相機、一台卡式收錄音機、一大疊稿紙和一支鋼筆。剛開始極不順,房東趁學生放暑假大興土木,白天都在敲敲打打,浸泡在巨大噪音中完全無法靜下心,只好趁著夜深人靜時寫個通宵,早上才精疲力竭的睡去,不時還會被敲打聲驚醒。
剛開始進度很緩慢,但慢慢地漸入佳境,故事早已構思了一年,現在就像是將那些散落的情節,重新組構在稿紙上。寫作時期,情緒起伏非常劇烈,角色不再只是腦中意象,必須透過筆來立體活現,他們曾遭遇的一切,所承受的歡笑與痛苦,都必須親自經歷一次,讓自己變成他們,再寫下那樣的感受。這個過程實在非常煎熬,時常夜半三更悲傷難抑,就摸黑走小路下山,坐在淡水河畔,盯著幽幽擺盪的潮水。
一個半月左右的時間,書寫了將近十萬字,睡眠不足加上飲食失衡,眼眶發黑人也暴瘦,還沒寫到尾聲,就收拾行囊離開淡水,幾天之後,帶著未完成的稿子,來到了小說中少女的故鄉,坐在她最愛的廣場前,寫完了最後的章節。那刻暮色已籠罩山谷,屋舍的窗口亮起迷濛燈火,空氣間瀰漫著飯菜的香氣,山裏突然刮起一陣熙暖的晚風,將我緊緊的裹住,像極少女溫柔的耳語,謝謝我寫下了她的故事,突然抱起手中的稿子抽泣不止,溫暖的晚風依舊縈繞,又成了一種撫慰,當要離去時,四周已是一片漆黑。
這是民國77年的事了,那年才剛過20歲,距今已近30年。這些年來從來不曾想要發表這篇小說,或許它仍不夠成熟與強韌,偶然間翻閱仍會淚流滿面,故事早已從文字間出走,成了我生命中真實的經歷。這段寫作的過程,宛如上天出的一道考題,就在咬緊牙完成的那刻,銬在身上多年的枷鎖也鬆脫,心中已明白,從今而後不會再被文字所繫縛。
【覺 醒】
曾當了12年的攝影記者,能夠能進入媒體全因攝影,但諷刺的是,也是攝影讓我備感屈辱。影像只能凝結剎那,沒有太多詮釋能力,對受訪者而言,畫面的美醜無關痛癢,但文字記者手上的筆,卻能決定他是天使還是魔鬼,文字記者成了眾人諂媚阿諛的對象,不光在媒體間,話語權等同權力,這已是牢不可破的價值,歧視從來都不是人的關係,而在所使用的工具。
2007成立了部落格,也離開媒體數年,就將攝影記者時的抑鬱傾洩於此,心中清楚自己的輕重,沒有高深的文學造詣,也寫不出華麗的詞句,更不具備卓越的技巧,唯一能做的,只能以最樸實的文字,人人都能懂的描述,誠懇而無私的娓娓道盡。
去年,首本以文字為主的著作《光影人生》出版,寄了兩本給年少時就心儀的文壇大家:隱地先生和席慕蓉老師,沒多久就收到隱地先生的回贈書,裡面還夾了一封信,他慎重的用毛筆寫了滿滿一張信紙,讀完後心中感動萬千,算不清從小到大寫過多少作文,這信卻是我收過最動人的鼓勵。幾天後的晚上,席慕蓉老師來電,針對起書的內容,慷慨給予許多珍貴的建議,最後她對我說:「或許你自己不清楚,你的文字走到了哪裡,在我眼中看來,它甚至超越了你的攝影。」
掛上電話後,久久無法平撫,把車開到了新店溪旁的空地上,望著月夜中對山的路燈,光影在孱弱溪水間飄蕩。攝影和文字,像生命裡的兩個孩子,前者恃寵而驕,在掌聲中茁壯,後者卻命運坎坷,在暗黑中跌撞,此刻,它們終於在此處相逢,一切並非偶遇,文字已鑿石成路,帶著滿身的傷走來。攝影增添了生命的廣度,領我看見人間萬象,文字卻讓我領悟深度,從渺小間看見細膩。
聯考作文的8分,改寫了原本的命運。曾堅信這是上天絆住我的惡水,當心有不甘的移動身軀,奮力於泥濘中緩行,每一步艱辛的位移,水也從四方湧入,數年之後放眼望去,已置身於清澈的湖當中,水面如鏡般晶瑩剔透,才驀然驚覺,「惡水」兩字原來寓意深遠,中間始終漏看了一個句點,必須先無畏的穿越「惡」,最後才能找到「水」所在的位置。
(攝影‧文字/陳建仲)
PS.本文寫至一半,傳來陳映真老師於北京病逝的消息,心中無限追思,無論是他所創辦的《人間》雜誌或是他的小說,都是我灰翳年少的精神食糧,像是深陷泥濘時拉住我的樹枝,一步一步帶我脫困。十多年前曾因某次因緣,和他相處幾小時,並對他道出這段青澀過往,只見他朗朗地笑著,並用寬厚的手掌輕拍我的肩,那個溫暖的感覺,至今依然清晰。僅以此文追念心中永遠的導師陳映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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