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是一個結果?還只是一個過程?一張二十多年前的照片,讓我清晰了這個答案。

民國七十六年,我還是一個未滿二十歲的大孩子,戀上攝影後,就背著相機到處走,寒暑假我都會到台中東勢外公家住,並以那裡為中心畫圓,慢慢的前往臨近四周的鄉鎮,那時沒有交通工具,每一個地方都要靠公車和雙腳去抵達,如今半小時的車程,當時卻要半天才能到達,現在回想起來,卻也因為這不便,在緩慢的推進下,感受反而特別的深刻。

那年的寒假,人待在外公家,農曆年節將至,山城的氣溫非常寒冷,但挨家挨戶過年前的熱絡,卻充滿一種人情的氣味,一天中午過後我搭車來到半山的新社鄉,公車緩緩爬山的同時,窗口的東勢成了寬闊的谷景,老實說,我壓根不知道該往何處去,或是在哪一站下車。我愛這種茫茫天涯的緣份,讓年少獨有的惆悵更添濃郁。

後來我在一個小站下車,然後朝著一片休耕的田間走去,沿路上我見到一些孩子追逐嬉戲,小心翼翼的將相機拿出,然後一張張的按下快門,此舉卻引來他們的騷動,更多的孩子湊過來,不斷好奇的詢問:「你從哪裡來?為什麼要拍我們?」

鄉間的孩子和都市不同,他們對陌生人沒有防禦,雖然我始終講不出為何而拍,但一下子他們就和我彼此熟捻了,並爭先恐後要當導遊,領著我去看這山間的趣聞奇事,沿路上十幾個男孩,大家的笑聲不絕於耳,一行人走在山路上,遇到野放的牛隻羊群,穿過廣漠的農田,踏過一些小澗溪流,也經過鬧鬼的荒廢宅院,相機在手中幾乎沒有停過,留下一幕幕生動的畫面。





就這樣幾個小時下來,我們從下午玩到傍晚,最後居然來到繁華的豐原市。走了十公里的山路,眼見天色漸漸暗了,無法再原路折返,我拿出身上僅有的錢,幫每個孩子買了張車票,一路搭公車回到新社,下午大家玩得太瘋狂,不停的笑鬧著,不知不覺都疲倦不堪,車上孩子們倚身打起盹來,我打開車窗戶,迎面灌入鄉間黃昏土地的芬芳,車走在田間整排初亮的路燈上,在我十幾歲的年紀中,這是滋味異常的珍貴,感受著滿滿動人的生命之姿。

兩天後,小年夜當天下午,我又再度來到那兒,見到前天玩在一起的小朋友,立刻去熱情的打招呼時,卻見他們倉皇的跑開,一連見到幾個孩子都是一樣反應,其中一個孩子怯怯看著我說:「不能再和你說話啦,真的會被我爸打死!」話畢也是轉頭就跑,整件事讓我滿頭霧水,一個人不知所措走在路上,覺得有好多眼睛正盯著我看,突然間一個中年人騎著機車過來,面露慍色的質問:「你就是前兩天帶孩子去豐原的人喔?」

我不安的回應著:「對,就是我,發生什麼事嗎?」

那中年人突然罵出來:「你那擱敢來?那天呷晚飯時大家找不到孩子,每個人都急死了,他們回家後都被打得半死,現在村裡都說你是人口販子,是來拐騙小孩去賣,緊離開吧,不然你會被人打死。」

在往東勢的車上,身體像魂飛魄散的殼,心情從天堂墜落到地獄中,整顆心像是被人一把揪住,我真的不解,為何這樣一段愉悅的旅程,間隔兩天,會被曲解到如此的猙獰。對一個懷抱熱情的大孩子,這是無法承受的重,曾經美好的感覺,也頓時煙飛雲散。





整整二十多年,我再也不曾踏進該村一步。但如今到現在這個年歲,似乎才能體會當年他們父母的焦慮,或許當時我真的太莽撞了。

檔案照片中意外發現這張當時拍的照片,歲月讓很多痛苦都模糊了,我試著回到拍照當天的心情。當時有個孩子驚呼了一聲,原來他在河床中發現了東西,接著所有人都奔到橋上,聚在欄杆旁專注的凝望,我在一旁紀錄了這畫面,如今我無論怎麼想,都想不起那天到底看見了什麼。

時間已幫我們去蕪存菁,發現什麼根本不重要,腦中的記憶早已被更深刻的事覆蓋,往往人都太執著於果,卻讓因黯然失色,二十多年孩子應都已成人父,我卻仍惦念這段不堪的結局,遺忘了這段曾在彼此年少中,共同融匯在一起的「發現」。




(攝影‧文字/陳建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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