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期間很多朋友都返鄉過年,包括我在內,這段期間幾乎沒上網,讓這裡休息了很久,自己卻去了一些地方,雖然很短暫卻深刻,回台北後我開始思考,何處才算是我的故鄉。

除夕夜當天下午,我匆忙把家中一切安置好,就朝台中縣東勢鎮的外公家邁進,途中繞到桃園去接多年居住在國外的表妹小芝一同前行。小芝年幼時住過我家一段時間,像是另一個親妹妹,她以前小時候都叫我媽為台北媽媽,多年來她時常在上海和溫哥華往返,已經很久沒返台過年了,由於外公外婆身體日漸孱弱,這次勸她非得要回東勢一趟。





車開在北二高上一路順暢,途經苗栗西湖休息站時稍作休息,咖啡下肚後只見太陽已西斜,每個人的家中此時應該都溢滿了飯菜香,年輕時都會在過年前幾天就回東勢,一方面到附近部落走走,順便拿相機到門前田埂晃晃。有一年我在田中遇見一群孩子,拍下了許多珍貴的照片,可惜多年間田地早已荒無,也不再見有孩子嬉戲的蹤影。

鄉下空氣總有特殊的氣味,燒稻草的土味,養豬的糞味,炊煙的菜香,每當聞到就像開起記憶之盒,一下子將時光拉回二十年前。年長後卻開始害怕那味道,好像會時時刻刻提醒我,一些已不復追憶的往事。





到了外公家後,見到輪椅上的外公外婆,外公中風後無法說太多話,卻握著我的手很久,年少時和他們很親近,那時為了買昂貴的攝影器材,寒暑假都會到東勢姑姑的瓦斯爐工廠打工,當過作業員和搬運工,當時就住在外公家裡,和他們兩老一起生活。


下工後騎車回家我都會去大甲溪畔看夕暮河景,趕在晚霞之前返家,時常見到外公在庭園中澆水,見到我時他總會露出和藹的笑容,他有一雙靈巧的綠手指,任何植物在他手下都會欣欣向榮,院中盛開了各種花卉和果樹,植栽是他生命中一件很慎重的事。


外婆總會叨叨念著在廚房裡備飯菜,不到六點就開飯了,我總愛端著蓋滿菜飯的碗,到院中果樹下去吃,伴著徐徐晚風和雲彩,年輕的自滿,以為生命就該是這樣美好,不知道歲月中有衰老和疾苦。



(1999年9月22日東勢)


1999年921大地震,嚴重創傷了東勢,外公婆相依為命房子瞬間震垮。

地震當天東勢音訊全無,隔天我利用記者的特權,穿過重重的路障和管制,和哥哥一同來到慘不忍睹的東勢,房子東倒西歪,全鎮一片漆黑,剛踏入外公院中就看見許多災民睡在地上,很多人已無家可歸,外公一見到我來,握著我噙著淚說,地震時櫃子倒下壓住外婆的腳,他費盡千辛萬苦才將她拖出來,雖然家已經毀了,但人都還平安,和一些災民一起睡在院中。

無論我怎麼懇求,他都堅持不願離開那裡,和我們回台北,我知道他不捨畢生心血建立的家園。



(2009返家的親戚在阿公的組合屋前留下合影)


年夜飯時,我見到了阿姨和舅舅,每年幾乎只在此時會相見,滿桌豐盛的食物,酒一杯杯的乾著,每個人都歡喜的閒話家常,而外公始終靜默的坐在桌角邊,自從地震過後我就不曾見他開懷,他的身體一年比一年虛弱,人有時一旦少了某樣東西,所有東西都會變得無法凝聚。自從16年前媽媽過逝後,我的家就散掉了,妹妹嫁到國外,我和哥哥也搬到外面各自定居,過年大家湊在一起吃飯,卻少了一個溫馨的滋味,媽媽原來是凝聚我們的核心。

這幾年,我和哥哥每到過年都會到外公家吃年夜飯,比起年幼時對團圓印象,現在卻像是越來越遙遠。

看著外公這些年的鬱鬱寡歡,一方面是他失去心愛的大女兒,另一方面他的家也在地震中徹底坍塌了,我常想,人個感情是建立在關係還是血緣上?我只知道一旦外公往生後,過年我就不會再回到東勢了,因為他是我對東勢情感的凝聚。





初二,我告別親友後,和從彰化趕至的阿昌會面,我們向東勢和平鄉泰雅部落雪山坑邁進,常來這裡的格友對雪山坑或許不陌生,在【關於愛情--雙姝(上)】那文我曾提過,17歲那年在東勢的豐原客運踟躕很久,後來意外選擇一班開往雪山坑的班車,卻此改變了我的一生及視野。



(1985年的士林村)


這次我們要去一位泰雅族的藍妹妹家住,她今年才25歲,我算了一下時間,當民國74年我頭一次到雪山坑時她應該才兩歲,照理是不會有任何交集,但命運很奇妙,她是阿昌朋友的同學,輾轉間來到我的blog,在雙姝那文中,讀到我曾與她故鄉的淵源,才開始熟悉起我這個人,網路打破了時間的斷層,把很多事情都綿密的兜在一起。

在往雪山坑的途中,對這條再熟悉不過的路,居然有些陌生,921地震後改變了一些地貌,除了去年匆匆走訪外,已經十幾年沒好好走這段路了。到了雪山坑見到藍妹妹一家四口兄弟姐妹,男的俊帥女的美麗,原住民部落各族我幾乎都有認得的人,但私心還是對泰雅族感情多一些。藍妹妹家庭很特殊,爸爸是原住民警察,媽媽卻是外省人,和一般人的印象正好相反,當年他們是排除萬難愛得轟烈,只是文化與觀念上的差異,在孩子們年幼時就離婚了,子女多年來都是除夕初一在台中陪媽媽,初二後就上山來陪爸爸。





來到了藍妹妹的家,那是在峭壁旁一間漂亮的透天房,有寬廣的大院子,悠靜的觀景涼亭,還養了好幾頭藍爸爸抓來的山豬,過著與天地間共息的生活。





放好行李後在藍妹妹院中的涼亭小憩,看見大安溪旁的對岸,就是我年少的故鄉士林村,對那裡有說不盡的懷念,於是趁著天色未暗,決定去那裏走走,重溫當年時光。約幾個星期前,有位年輕媽媽來我blog留言,說我當年拍的一些士林村影像很多都是她認得的親戚,驚喜之餘才發現她居然是雙姝文中瑄的表妹,當年我還曾到過她家,只是她還年幼,已不記得有這事,再次的證明,很多的偶然都像是注定的事。





走入士林村之前,我先來到我最愛的中部落長老教會,這裡曾是我的祕密花園,拍照走累了就會到這裡休息,帶著耳機聽音樂,隨手寫些札記,有時什麼也不想,只盯著天空的雲,多年前教會翻修過後,少了當年木窗櫺的古樸。





重遊士林村時,特意繞開了瑄家的位置,彼此已分開多年,已是兩條完全不同的曲線,又何必製造交集。

順著河床路我往最深的部落蘇魯走去,以前我很愛來這裡,這裡有原始的部落風貌,這裡的人也最無拘無束,常會坐在門口吆喝大夥來喝酒,我識得的黥面老婆婆李春花也住這裡,每次來都會特地前來幫她拍照,她都會盛裝穿戴好讓我拍,只可惜她已經過世多年。





走在士林村的道路上,感受到熟悉的空氣與街景,但也開始感到一些些失落,認識的人一個都沒見到,孩子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打著赤腳到處跑,資訊發達縮短了城鄉的認知,強勢者領導著弱勢,部落的傳統在快速的流失中,單一的價值很難讓文化能平等的多元的發展,政客表面的尊重與背後的打壓,我看過太多這些醜陋的嘴臉。

天黑時刻離開士林村時,心情有些許低落,這裡曾寫下我的年輕、熱情,和愛戀,這個故鄉似乎也慢慢的離我遠去。





我又回到雪山坑,以前總是把這裡當成前往士林村的過道,沒認識任何人,也沒有寄放過多感情,但這次到藍妹妹的家後,才開始欣賞這裡的寧靜與美,晚上藍妹妹有一票朋友來找她,大夥兒都群聚在涼亭內烤肉喝酒,爐架上甚麼肉都有,有雞肉、山豬、山羌,和羊,當下喝的不是小米酒,雖然小米酒酸甜口感很棒,但宿醉後的頭疼愈裂可是讓我吃足苦頭,這次喝的是藍家哥哥特製的,用名富米酒(別的牌子還不行),加無糖御茶園1:2混合而成,口感清新不腥辣,喝再多也不會宿醉頭疼,只可惜台北沒賣這酒,否則我每天都想調個幾杯來喝。





整個晚上藍家熱鬧哄哄,有人開嗓大唱KTV,有人坐在牌桌上開賭,中場休息還有人帶來煙火對著山谷施放,當煙火在天空爆成萬點繁星時,火光將寧靜山屋映得繽紛多姿,好久沒有過這麼熱鬧的年了。

我漸漸知道會為何大家那麼愛看煙火,因為煙火就像流星一般,只求瞬間燦爛,不同於我們對生命的態度,每個人都希望自己一生能流長安穩,不追尋那殞落的火花,煙火像只能想不能做的夢,用犧牲來凝結瞬間美麗,每一次的綻放,都是一個感動。





隔天一大早我就醒了,山上陽光特別美豔,大地像撲上一層胭脂,院中幾隻大小狗,早在那裡相互追逐,藍家爸爸昨晚去打獵,由於他把房間讓給我們睡,只見他獨睡在沙發上,內心感到非常歉疚,今天預定和藍妹妹一家人去鞍馬山健行,大家吃過好吃肉粽後,就向七十公里外的大雪山推進。

沿途道路非常曲折,讓仍在宿醉的藍氏姊妹一路狂吐不停,年過30歲就很少喝得爛醉,喝酒是一種和意志的競技,似醉非醉的感覺最美好,一旦越線就會苦不堪言。

從東勢往鞍馬山的路上全長有49公里,在車上我突然想起了一段往事。





以前這路的終點叫橫流溪,公車只到15公里處就沒路了,剩下的是一段碎石鋪成的產業道路,民國77年間,原本和士林村的瑄約好在公車亭一起去雪山坑,結果她反悔且態度傲慢,一怒之下我便隨便跳上了一台車,那車就是開往橫流溪的。

結果到了15公里處下車後,四周只有幾戶農舍,我獨自走碎石路向山裡前行,越往深山景色越壯闊,後來一口氣走到三十公里的地方,一路上沒遇見任何人,汗流浹背下索性打起赤膊走,那天我往返共走了三十公里的路,走到天色都黑了,愛情有時還真蝕人。





車程的終點是大雪山森林遊樂區,由於海拔兩千多公尺,氣溫比平地低了十幾度,抵達目的地後開始途步往兩公里外的神木走,藍氏姊妹已經完全不行,只能癱在車上顧車。







這段路程非常夢幻,陽光把樹影映在地上,人踩著地面的黑樹林前行,像條魔法之路,樹的年齡愈大就愈頭角崢嶸,盡頭的千年的神木,身形讓人望而生畏,我對粗大的樹幹沒興趣,但對張牙舞爪的樹梢非常著迷,一顆從魏晉南北朝就存在的樹,1400年的時間,人事不知已更替幾百輪,它依然挺立,不知是我們在觀賞神木,還是神木在笑看人間滄茫。





歸途時天色已晚,氣溫即轉直下,山嵐從谷底冒起,車子在百轉曲折中,車窗玻璃上不斷映出幢幢樹影,有幾株大樹讓人驚嘆屏息,美麗的軀體像在天地間婆娑起舞,誰說山間無精靈,是人心太過傲慢,還是不曾留心於自然。





和藍家用過晚餐後相互道別,留下一段難忘的過年之行,在這一行人中有三個家庭,每家都有些說不出的遺憾,卻在過年聚在一起互相取暖。

藍妹妹父母離異,無法享受到真正的闔家團圓,而阿昌弟弟去年底過世,家中留下一個永難平撫的傷口,而我家在十幾年前母親過世後,就已分崩離析,今年的過年,卻像是一個大家庭的出遊,這種感覺似乎回到童年。





回台北後,坐在新店家中露臺,打開電腦,寫下今年過年的點滴,何處才是我的故鄉,是出生的地方?還是留感情的地方?多年來的風雨,不論是台北、新店、東勢、士林村,或是雪山坑,心的方向已決定了腳站的位置,曾停留的地方,都是我的故鄉。



(攝影‧文字/陳建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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