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小茹那年,她23歲。她比我大1歲,之後我們大約有4年時間,幾乎天天都碰面,我和她並非同事,更非情侶,而是因為工作關係必需常碰面……

要說起和她之所以會有那麼緊密互動的關係,就得從民國79年退伍時說起。

那年,我剛退伍,想找一份和攝影有關的工作,千辛萬苦才考進光啟社當攝影助理。光啟社是丁松筠神父所創辦,專門幫老三台外製一些社教節目,我每天的工作就是跟在攝影師旁邊當個小弟,幫忙扶機器、搬道具和抬腳架。

工作內容和我之前在學校累積的平面攝影可說是毫無相關,但父親覺得我學攝影最大的成就只有開相館一途,若能混進電視台賺口飯吃才是坦途。

當時工作做得很悶,一天說不上兩句話。但隨身總會帶著自己拍的黑白照片,休息時間就拿出來看,希望提醒自己別忘了攝影這件最愛的事。某天,當我又在翻看照片時,正巧被攝影師撞見,他好奇的將照片拿了過去,並仔細的一張張翻閱。

他問我:「這些都是你拍的?」

我回答:「是。」

他邊看邊搖頭,口中唸唸有詞:「太可惜了……」

我不知他為何嘆氣,只是在一旁靜靜看他反覆翻著相片。

半晌,他才抬起頭對我說:「你現在的小弟工作誰都能做,但能拍這些照片的人太少,不要浪費自己的時間,去你該去的地方吧。明天以後就不要再進來,公司的事我會幫你善後。」

他丟下這句話後就起身走開。

我愣在當下,一直到下班,還一直思索著攝影師對我說的話,也許這是他生命中很輕率說出的一句話,卻讓我有勇氣做出抉擇。那天之後,我果然就沒再踏進光啟社了。

在那個年代,平面媒體並不多,想當個攝影記者談何容易。終於好不容易等到一間省府小報缺一名攝影記者。永遠記得我去面試時,攝影主考管身上穿著一件白色內衣,外面套件白西裝,脖子上還掛了一條超粗的金項鍊,簡直就是一個兄弟的模樣,他連看都沒看我的攝影作品,只簡單的說了薪資16,000元,另供兩餐,幹不幹?

我在毫無選擇下,答應了這人生第二份差事。

那間報社只有一間擁擠的小辦公室,攝影記者只有兩人,根本沒有路線之分,要包山包海,上午跑立法院,下午去刑事局拍人犯,晚上還要拍職棒,半夜還會被呼叫跑火警或命案。

當時社會很現實,對大報記者就像對大爺般恭奉,對像我這種小報記者多半草草應付。那時不怕跑新聞,卻很怕遞名片,媒體之間也勢利,大報記者虎虎生風,氣宇軒昂像人中龍鳳,而我們這些小報記者,就像一團衛生紙,狼狽猥瑣。

或許因為如此,因自卑而自負,跑起新聞特別勤奮,入行不到半年,就得到自立晚報的新聞攝影比賽特優獎。一年後並得到柯達年度新聞大賽首獎,僥倖之間贏了許多大報的同業,在那之後才稍稍建立一些被擰乾的自尊。

那個時代的攝影記者都是拍底片,市面上根本沒有數位相機這種神話,幾個小報記者都喜歡聚在同一間沖洗店相互取暖,講難聽是蛇鼠一窩。

而小茹就是沖洗店的門市人員,她皮膚白皙個子高朓,有雙水汪汪大眼睛,前凸後翹的身材,加上美艷時髦的妝扮,以及開朗大方的個性,據我所知,當時喜歡她或是想追求她的同業,起碼超過十位以上。

但小茹卻似乎很少和同業交往,只是常見到有不同的轎車停在沖洗店門口等她下班。她的感情世界像團謎。

那時去沖洗店是每天必經之事,要將拍攝底片沖成照片,才能帶回報社發稿。由於等沖片的時間很漫長,因此常會在店內和同業打屁聊天,虛擲光陰,那時一位友報的攝影記者David,也是天天在小茹的沖洗店報到。

由於我們對靈異話題特感興趣,聊起來特別投緣,加上彼此和小茹年紀相仿,有事沒事3人就聊在一起。電影、生活、八卦、算命,幾乎無話不談,慢慢的也在那時揭開了小茹神祕的感情面紗。

小茹家中有4個姊妹,她排行老么,卻沒有因此得寵,姐姐都已嫁人離家,她父親是個溫和的濫好人,母親全身珠光寶氣,好像永遠有參加不完的活動,父親每天要隨侍在旁充當司機接送。因此她獨自一人住在景美,生活起居全靠自己包辦。

高中畢業後小茹沒再升學,就來到這間沖洗店工作,原本她有位交往很久的男友,幾乎論及婚嫁。當時的她還是一個戴著大眼鏡,清湯掛麵的學生妹,後來因為種種波折,男友變得善妒並歇斯底里,一度鬧得雞犬不寧。小茹後來受不了這種精神恐懼而分手,但男友還是一路對她死纏爛打,鬧到她上班的地方。

那段感情對她傷害甚鉅,之後小茹對愛情的觀念就變了。她變得重視打扮,變得明艷動人,常常一身套裝搭配最時髦的口紅,讓自己的外表遠遠超過她實際年紀的成熟。卻也因為這樣的改變,她開始吸引眾多愛慕者的追求。

或許是虛榮讓人盲目,小茹開始挑剔追求者,像是追她的人一定要有車,因此停在店門口來接她的男人中,不乏可以見到一些開著進口名貴轎車,卻油裡油氣的公子哥兒,我還曾經一度懷疑她到底是愛車多一些,還是愛人。



有一天,我找David和小茹,以及兩個朋友下班後到我家來聚餐,順便聽聽我引以為傲的音響器材。那天,我和小茹聊起感情。

我勸她說:「選男友像買股票,要找長期績優股投資,不要太過表面,以你的年輕美貌,找個疼愛你又有前瞻的對象真的很容易。」

她笑笑的回答說:「我有很勢利嗎?女生嘛,難免愛漂亮一些。」

我記得我提起了另一個男生,我說:「在那麼多追求你的男生中,我看一個騎偉士牌的工程師最順眼,其他的多半都是紈絝子弟,但妳卻一點機會也不給他,不會是因為他騎機車吧?」

只見小茹皺了一下眉,說:「女生坐機車真的不方便,臉會髒妝也會花掉。」

她無意識的順口回應,讓我有些心寒,我想她對愛情的價值已偏失。或許是心中曾經純純的愛傷害太大,當美貌已成為吸引人最重要的物質時,招惹來的往往也只是對美貌的慾望。

小茹陸陸續續交過很多男友,年紀有老有少,換男友的速度快得令人搞不清楚。其中一位曾令她動念想嫁作人婦,但因對象是一位和她父親年紀相仿的老頭,後來搞到差點家庭革命。聽說她還被那老頭拐跑了一些錢。

她愛得很快,但愛情去得卻更快,戀情之間沒有休止符,時常見她晃著窈窕的背影,去赴那約不完的會。不知為何心底總有些悲涼,與其說她不能沒有愛,不如說她害怕寂寞。

某次我和她閒聊時說道:「妳是顆昂貴的鑽石,該放在珠寶店才對,但妳卻放在雜貨店陳列,原本一百萬卻只能賣一千元。」

她打趣的說:「可是我不覺得自己是一顆鑽石啊!」

過了一會兒,她又反問我:「認識那麼久,為何你從來沒想追我?」

我說:「我們心中的愛情,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東西,所以不會有交集,就像牛不會去愛上馬一樣。」

民國83年時,我要拍一組男女合照,要表達男女間若即若離的感情,於是找了小茹和David來當我的model。我們三人開車到淡海一處廢棄的空屋,那裏雖然陰森詭異,遍地都是凋蔽的屋舍和殘垣,但我們卻玩得很開心。徐徐海風中伴著我們的笑聲,留下許多美好的身影與記憶。



當天色漸暗,返家途中,小茹意外對我們說出一個勁爆的消息,原來最近和她交往的人是我和David都非常熟識的大哥,但那人已有妻小。我和David雖極力勸阻,希望她不要飛蛾撲火,去談一場沒有未來的戀情,但小茹只一再的對我們說,她知道該如何捏拿分寸,並叫我們放心。

愛情之火一旦燃起,就難熄滅,沒想到這卻成為小茹人生最後一段戀情。

之後在偶然的機會,我進入中國時報,從醜小鴨變天鵝,由於大報有自己的沖洗地點,也就很少再去小茹的店。時間一久,便漸漸和小茹及David變得疏遠了。

直到3年後,有次意外接到David的電話,他說小茹陷入昏迷,送入榮總。等我匆匆趕赴醫院,才知道小茹被診斷出得了腦癌,而且還一次發現了4顆大腫瘤,目前正等候開刀。在醫院外,我詢問David為何會突然發生這樣的事,David才娓娓道出之前這3年發生的許多事。

小茹在和大哥交往的同時,也同時交了另一個做檳榔批發的男友,兩人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常為了爭風吃醋鬧得不可開交,小茹也因這段複雜的三角關係,弄得心煩意亂,心力交瘁。

後來她便辭去沖印店工作,和朋友一起投資咖啡店生意,結果卻經營不善血本無歸,不但工作沒了,積蓄化為灰燼,再加上感情的糾紛,讓她意志變得份外消沉。她把David當成手帕交,夜夜和他於電話中傾吐心事,時常她會拿著電話說著說著就這樣睡著了,而且也開始出現異常且劇烈的頭痛。

在她昏迷前幾天,和那位大哥約好要去宿霧散心,但當天她睡得過晚,錯過班機。這是她以前絕不會發生的事。因為愛美,只要有約會,她一定會提早兩小時起床,將自己梳妝完備才出門。

那次在大哥氣憤登門催促下,她才半推半就起床,並改搭其他班機前往宿霧。出國期間,她開始嗜睡,哪兒都不想去,一直躺在床上,有幾度還頭痛到想去撞牆。回國後聽說情況更糟,開始連上廁所都不起身,家人發現不對勁,趕緊送進醫院才發現,她腦中多年來就存在的惡疾,她家人將過錯全推給大哥,嚇得他連去醫院探望小茹都不敢。

手術過後,幾個朋友相約去探望她,David知道小茹一生最愛美,一定無法忍受剃光頭的事實,就提議大家合資買了一頂假髮送給她。在醫院看見病床上的小茹憔悴慘白的臉色,手上吊著點滴插著尿管,很勉強的睜開惺忪的眼睛,氣若游絲的擠出笑容,緩緩叫著每個人的名字。從我認識她第一天起,她永遠都是光鮮亮麗,無論何時她都要用最美的姿態見人,那時見她的枯索病容,讓我大大的震驚。

出院後的小茹,大腦已受損,連照顧自己的能力都沒有,也無法再工作了,只能終日待在家中,那些曾經熱烈追求她、愛得死去活來的男友們,當然也都不再聞問,靜悄悄的慢慢走開。幾年間,小茹因內分泌失調,身體不斷發胖,行動也愈趨遲緩,雖然我沒再去她家探望,但看過她的人,對比她當年的亮麗,都不禁鼻酸。

2005年,小茹癌細胞復發,走完她生命最後的慘淡歲月,過世時才38歲,David和我,以及幾個朋友一起去參加她的告別式。場面很冷清,她曾經的戀人幾乎一個都沒有來,連她以前玩在一起的姊妹淘也不見蹤影。

在封棺大殮時,開放大家瞻仰小茹最後的遺容,排到一半時我卻先離開了。因為我想她最美的身影,已經留在我的底片中,她一定非常不想去破壞那曾經留給別人的美好。



我何其有幸,能用照片凝結這些往事,留下這些身影。願小茹在今世苦尋的愛戀,能在另一個世界完夢。她就像我心中的流星,留下一條美麗璀璨的火弧。

(攝影‧文字/陳建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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