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上一台陌生的公車後,卻意外來開啟一段新視野,前後約10年的光陰,那裡卻像我的另一個故鄉……
先要將時間往前撥回20年,回到民國76年元旦,那年我19歲,還是五專四年級學生。
站在東勢的客運站,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進出,身上背著一包沉甸甸的相機,面對看板上許多陌生的地名,不知該何去何從。
當時我的心很徬徨,才剛剛結束一段只維持了三週的戀情。
這段短暫的戀情,源自前一年暑假畢業旅行時意外認識一個在杉林溪工作的女生阿珠,之後彼此偶有通信,某天意外接到她的電話,原來她千里迢迢從山上來到台北找工作。這意外的驚喜,讓我和她越走越近,只是一切正要開始時,卻悄然結束,因為她到台北後變得非常忙,總有做不完的事和赴不完的約,一次的口角後,彼此就沒再連絡了。
也因此這一年的元旦連假,只想逃離沉悶的台北,出去透透氣。
在一堆陌生的地名中,我決定搭上開往雪山坑的公車,那裡是哪裡,我毫無概念。用感覺來決定目的地,已成為我選擇目標的方法。車上放眼望去幾乎都是原住民,後來才知道沿途都是一些環山部落。那時對部落很陌生,心裡喜憂參半,車子穿過許多高峻山谷,風景壯麗,只是一路上無心觀賞,直擔心車子的終點會是何處。
約一個半小時後,公車在一個台地上停了下來,司機熄了火。原來已經到了終點站─雪山坑。
(上圖:這就是第一次到雪山坑後,第一卷底片的影像。)
大家依序下車,車外突然傳來一個女生的呼叫聲「姑姑!姑姑!」她的國語非常標準,沒有特殊口音,好奇的順著聲音方向望去,看見一個很清秀甜美的女生,她高興拉著一個剛下車的中年婦人。當時對這清秀的小女生望得出神,對她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雖是第一次見到她,卻不知為何備感親切……
不一會兒,所有下車的乘客便向四面八方散去,只剩我還站在原地發呆,不知該往哪裡走,索性便跟著那女孩和她姑姑的身後走。走了約20分鐘的小山路,穿過一座約300公尺的大吊橋,來到一個小型聚落,後來我才知道過橋後,就從台中縣變成苗栗縣,這是苗栗泰安鄉最南的士林部落。
進了部落後,她們的身影就消失在一個小坡上,我也沒再繼續跟下去。
(上圖:雪山坑與士林村間隔一段小山路,也是部落老人往返必經之路。)
初見傳統部落,像進入異國般驚喜,俯拾間充滿好多動人的身影,有人席地而坐大口喝酒,有人在門口生火烤肉,一群孩子在溪邊玩水……還有很美的田園景色。
(上圖:初入部落時看到不同於都市的景物。)
部落的人都非常友善,會主動和我寒暄打招呼,有許多人見到黝黑的我,還以為是久未返家的族人,直追問我的爸爸是誰。他們的熱情讓我放下了不安,走到溪邊和一群孩子玩了起來,因用相機留下許多生動的影像。
離開河畔後,在部落裡四處亂晃,心裡不知怎麼卻一直惦著剛才見到少女的身影,記得她穿了一雙有朵大花的拖鞋,於是邊逛邊探頭看每戶人家的門口,試圖想找這到雙拖鞋。但直到下午三點多,全身汗流浹背,仍一無所獲,眼見離最後一班4點30分的公車越來越近,只好順著車站的方向走回去,就在抵達一間國小時,突然聽見操場圍籬上有人在叫:「年輕人,過來幫我們拍照啊!」定神一看,喊我的正是那位少女的姑姑,而那女孩就站在她身旁,朝著我這邊看。
婦人一見到我,就指著身旁少女說:「瑄是我們部落最美的女生,你要幫她拍照啊!」
只見那少女生害羞的往後退,我見機不可失,不斷的在旁聳恿,最後少女才點頭答應,當我從觀景窗看著她時,手還在顫抖,按了幾張後,也和少女合拍一張。直到要抄寫她的地址以便日後寄送照片時,全身上下卻摸不到一張紙,當下只能抽出胸口的煙盒,請少女在上面寫下名字和住址,這時才知道她的名字,瑄。
告別了他們後,眼見即將錯失最後一班車,一路上開始狂奔,當跑過危顛的吊橋時,橋身晃得兇,心中不但沒有恐懼,反而只有溢滿出來的喜悅,在千鈞一刻趕上了公車。在車上我拿出煙盒,仔細端詳上面的字,並小心翼翼的收好。
(上圖:這座吊橋出奇的長,連結了兩個縣市。)
當時台北街頭,正好爆發一場示威抗議,許多團體在華西街巷道遊行抗議,痛訴人口販子蓄奴販娼,將魔爪伸入部落未成年少女身上,遊行中一些女生用母語對著緊閉的娼寮門口呼叫哭喊,希望躲在裡面的姊妹能聽到……
這個事件讓我想起了瑄,她同樣是部落未成年的少女,那時我開始開始大量研讀許多關於雛妓的報導,才深切的瞭解很多部落美好背後的苦難。我將照片和報導寄給了瑄,希望她能清楚社會的險惡,但始終沒收到她任何回音,也不知道她到底收到沒有。
(上圖:年輕時雖青澀,但很多影像是我現在拍不出來的。)
當年的寒假,我往到東勢的外公家,三天兩頭就往士林村跑。剛開始的動力,或許就是因為瑄,但隨著認識的人增多,滿滿的人情和豐富的影像,讓我已分辨不出究竟私心為何?只知道有個力量一直將我的心留在那裡。
曾經偶遇過瑄幾次,彼此只是生澀的互相點點頭,她很少和大家在一起玩,因為她父親是國小校長,自幼課業就不錯,再加上長得清秀美麗,在部落中有不少追求者,或許是父母特別寵愛,她身上比別人多了些嬌縱。
(上圖:部落中的一名老婦人,名叫李春花,個性相當開朗,總會擺各總姿態讓我拍,多年前已過世了。)
入伍前幾個月,我決定要將在村內聽聞的一個女孩的故事,寫成一篇小說。於是躲到淡水開始提筆,由於這個故事沒有投射對像很難啟筆,瑄就自然成了我心中的女主角,常寫得淚眼涔涔,在三更半夜跑到渡船頭漫步,等情緒平緩後才能繼續寫下去。
誰知命運開了我一個大玩笑,這篇長達10萬字的小說居然像一本自己的預言錄,完稿封存起來後才意外有機會接觸華西街,並走進另一位苦命原住民少女小雨的世界(文見「風中的花瓣」)。而我居然成了自己筆下的男主角,經歷書中描述的一切,還有許多不可思議的巧合,居然被我事先書寫下來!
屆臨退伍時開始想找工作,毛遂自薦寄了幾張作品給心儀的五家雜誌社,沒想到居然有四家打電話來要求面談。其中我最鐘意的《大地地理雜誌》,是由當時的總編輯鄭明華親自與我晤談,他表示很喜歡我拍的士林部落,希望我能提供更豐富的圖文,以發展成為一個專題。
(上圖:後來使用於《大地地理雜誌》封面的泰雅族祖靈祭照片。)
於是我帶著滿滿的信心重回士林村,距離上次到臨已是兩年後了。卻意外趕上疼愛小弟志偉的喪裡(見「約定」一文),並不捨的用相機陪他走了最後一段路,那幾夜我常在部落中和大家一起喝酒,或許開始感受到命運的無奈,也慢慢體會為何部落的人天天喝酒,酒似乎真能讓人忘卻生活中的不堪現實。
(上圖:原住民族很喜歡聚在一起喝酒聊天,樂天是他們的天性,即便生活有苦,也會樂觀以對。)
重回泰安鄉那次,部落發生一件大事,鄉長居然要辦祖靈祭!
或許在別族中這只是司空見慣的事,但泰雅族漢化已深,招喚祖靈的儀式早已中輟40年,突然決定要辦祖靈祭,一開始根本是千頭萬緒不知從哪裡下手。
(上圖:黥面刺青是泰雅族獨有的文化,會在少女出嫁時於臉上刺上紋理。這傳統已廢除數十年,黥面婦女多半年歲已高,並快速凋零當中,她們是這段歷史的唯一見證。)
於是部落開始動員,民族學者也介入其中,大量訪談高齡黥面耆老,藉由他們的記憶,找回40年前招喚祖靈的方法,當時我也參與其中,於是索性晚上就睡在士林村村長家中,記錄所有的過程。部落中每個人既期待又恐懼,擔心和睽違40年的祖靈重逢時,會不會因而被責罰。
(上圖:泰雅族祖靈祭前每天下午四點都在國小操場排練,這是全村的大事。)
祖靈祭終於來到,在苗栗文水國小的操場舉行,泰安鄉八村都到齊,現場村民加遊客湧入數千人。神奇的事情發生了,場地中大雨下個不停,但方圓三公里之外的地方卻一滴雨也沒有,村民都說這是因為太久沒有召喚祖靈,雨是祂的眼淚,只是不知是感動還是憤怒……
半夜山上氣溫其低無比,只能靠檳榔和酒來禦寒,場中只剩火炬和零星的泰雅長老,大家都四散找地方地而睡休憩,我跑到司令台上躲雨,當時旁邊有一位穿著泰雅服裝的美麗少女,她是這次活動的工作人員,幾乎站了一整天沒休息,我搬了張椅子給她,她卻笑著表示,能親眼見到族人失傳的祭典很感動,想站著感受這一切,於是我就站著陪她聊天。
她有雙美麗大眼睛,非常文靜慧詰,叫小玲,是南投仁愛鄉的泰雅族人,因為剛好在苗栗念護校,才能有幸參與這次祭典,在徹骨寒夜中,映著火炬的光芒,我們開心聊了一整夜。
當天色由黑轉白,雨勢也漸小了,小玲突然對我說:「我們去場中跳舞好不好?」她牽著我的手,圍著營火舞蹈,之後便陸續有人加入營火圈中,由幾個人到十幾個人,隨著吟唱歌聲變大,越來越多人醒來後也紛紛加入。不到一小時,人數瞬間爆增,大家手拉手圍成一圈又一圈,當清晨陽光露出時,所有的人圍著營火繞成一個大圓。場中我見到民族學者胡台麗、導演虞戡平,還有很多影像工作者,大家都放下手邊的工作,一同歌唱,一起舞蹈,所有人間不再有省籍,更沒有尊卑,彼此就像家人般,共同將嘹亮的歌聲送進山谷,看著牽著手的小玲,她笑彎了的眼角帶著感動的淚,我也是……
(上圖:當時也有其他攝影同好前來拍攝。但我不太喜歡他們強勢的態度,並要求被攝者擺出他們期望的姿勢。)
祭典結束後,帶著一夜沒睡的疲倦不堪,每個人都歸心似箭,現場一片混亂,在人潮中我失去了小玲的蹤影,還沒來得及告別就匆匆搭上了士林村的小貨車離去。
回途中車子經過險峻的小山路,在顛簸路上我昏昏睡睡,車上村民們用母語唱歌,那歌聲像聖樂,伴著峽谷和山風,聲聲流進心坎中,當時同行的一男兩女也都深受感動,其中一位女生甚至從未到過部落。此行之後,便決定長期在部落蹲點研究,並和住民們一起參風露宿去狩獵……
當年我們才20歲出頭,很多的經歷都是第一次,有太多感動來不及去盛……
(未完。因篇幅太長,下集待續。)
(攝影‧文字/陳建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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