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在我生命中,是一年之中充滿魅力的時刻,涼涼的空氣,淡淡的憂愁,像一片淺藍色的汪洋,平靜的吸吐著生命的潮汐…
這篇文章中的女生的名字中有一個字代表了秋天。
在唸世新時和她認識了三年,但我們不算交往過,彼此從來沒有單獨約會過,然而卻留下許多往來的書信。每一封信中都承載著思念,都帶著無限的感動和想像,就是這無形的力量,讓我當時的創作留下了難以超越的巔峰,並開了一扇我原本不期待的門。
1983年,我剛考完公立高中聯考,原本預估至少有第五志願--板中。但放榜的當天,我居然連車尾都沒吊上,我很不服氣地去查成績,才發現總分40分的作文只拿到了8分,換算成滿分100來看,我只得20分。中文程度的問題一直困擾到我上了世新,國文老師每次都會公佈三篇很好的作文和三篇很爛的作文,毫無疑問,我永遠是後面那三名之一,老師甚至叫我過去,語重心長的說:「你的文字表達有很大的問題,顛三倒四,前後完全不通順。」也因此老師還懷疑我是不是有些語言的障礙。當時,只覺得心中有好多話想說,可是我卻完全無法用完整結構文字去表達…
直到上了專科三年級,在一個夏日上午,我偶然在校園中見到了秋迎面走來(化名),不知什麼原因,全身像一股電流通過般,讓我從腳底麻到心底,我出神地望著她和周圍同學談笑的神韻,還有捲捲半長的頭髮、親切甜美的笑容……
以前年少不更事,總以為那是年少裡一見鍾情,現在生命歷練多了,才發現在這初見的感情裡,藏有好多層次,她給我一種非常熟悉親切的感覺,像曾是朝夕與共的親人,那是日後來認識的女孩中都不曾出現過的感覺。現在我慢慢明白了,很多說不出口的感覺,都可能是來自前世的記憶…
那天遇見秋之後,就時常在校園間注意她的身影,有時她迎面走來,有時她在人群之中,每次遇見,內心都會有很大的悸動,為了釋放這股情緒,我做了件從沒做過的事:我買了一個藍色筆記本,強迫自己每天要寫500字心情筆記,把心底的感覺真實紀錄下來,由於當時我的文字能力極差,常詞不達意,花一個晚上還完成不了一篇。為了爭取時間,我開始和那日記本形影不離,一有感覺就拿出來寫,無論怎麼忙,始終沒間斷過,慢慢琢磨自己文筆,成了我和自己溝通的唯一窗口。
當時每個星期六上午,秋的教室就在我們隔壁,下課時都會在走廊上遇見她,我始終默默都會站在門口看著她走過,時間一久,她似乎也慢慢有察覺,每到這個時刻她也會經過,有時寒流來襲,下課全班同學都窩在教室睡覺,走廊上只有我一人,還是會見到她獨自低著頭從身旁經過。
對我當時而言,這每個星期六的無言約會,成了我生活中最期待的時刻。回家時總會有寫不完的感觸,當時我始終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清楚她對我的想法,日記本裡是用「不知名的女孩」來描述她。幾個月後的某一天開始,她卻不再出現了,一連兩個星期六都不見她的蹤跡,心中浮現千萬種揣測,最後實在熬不過心中的焦慮,決定去探聽她的名字和電話。
拿著她班上男生給我的電話,在惶恐中,我用發抖的手撥通電話,電話那頭是個女生聲音:「你是誰,為什麼有我的電話。」在她逼問下,我一慌之下找了一個全世界最爛的理由,我說:「我覺得妳外型很好,想找你當模特兒拍照…」她聽後不置可否,只希望我星期六到她班上再談。掛上電話,我像洩氣的氣球般無力,不知道是否該去,也不知道若她拒絕後該如何維繫下去。
到了星期六上午,我鼓足勇氣到她班門口找人,幫我傳話的是我國小范姓同學,他好奇的問我找秋要幹嘛?我吞吞吐吐說不出個半字,突然間見她從教室裡緩緩往外走,她笑笑的說:「就是妳打給我的嗎?」緊張加上手足無措下,我再度提起邀她拍照的事,她依然沒有正面答應我,只是好奇的問了我的名字,在斷斷續續的應答中,我向她要了她家的地址,說要寫信給她。就是這個地址開啟我人生另一條路。
沒過多久,學校放暑假,為了賺錢買昂貴的攝影鏡頭,我到東勢姑丈的瓦斯爐工廠去當工人,從生產線上的作業員幹起,偶而要出貨時還兼搬運工。記得第一次抱瓦斯爐放進一台四十呎的貨櫃時,我在裡面跑了許久才到盡頭,當時真的覺得要堆滿整個貨櫃可說是天方夜譚。每天下午五點放工時,回途路上我總愛坐在大甲溪畔,吹著傍晚的涼風,看夕陽餘暉慢慢染紅溪水,想著秋不知現在如何,直到天色漸暗,才偎著田埂旁昏暗的路燈回到外公家,那段時光是我生命中最愜意的日子……
有一天,我突然想寫信給她,想把在這每天見到的景物描述給她聽,但坐在桌前怎樣都起不了頭,我翻著身旁所有的小說,逐一挑出我覺得好的句子,試圖去組合出一封信,只見信紙一張張被我柔掉,從黑夜到白天,我坐在書桌前超過十個小時,最後才勉強湊出一封信……幸好之前我還有寫日記的練習,不然是永遠不會有那封信了。
沒多久,竟就收到秋的回信,她工整娟秀的字體、美麗的詞彙和敘述,處處都突顯自己程度的低落,為了能和她持續對話,我在看完溪畔夜景後,就開始勤跑到書店去看書,不管小說,散文還是詩,只要能讓我感動的書都看,一方面看別人如何用字,一方面增進自己的表達能力。也就在那時,愛上了鄉土文學,培養出我日後提筆寫作的動力。
當時我對報導攝影沉迷,常背著相機走入鄉間,拍下這片土地上許許多多的人,老人、小孩、農夫、工人……我用相機介入許多人的生活,但獨對秋的感情,始終是深埋心底。因為埋得很深,心底的熱情特別容易沸騰,那時的我特別容易感動,見到一些在艱辛中熱情生活的人時,總會感動到熱淚盈眶。那時我也常聽李壽全的歌,心常想著秋,心裡暗地念著歌詞:「我要帶妳到處去飛翔,走遍世界各地去看看。」
一年多來,常和秋在學校碰面,她總會給我一個燦爛的笑容,也持續和她保持的通信,然而卻沒單獨出去過,不是我沒約,而是她始終沒答應過,透過書信我們從陌生漸漸熟悉,從生活細節談到對生命的價值及未來……每次收到她信,我都會夾在日記本中,過兩天才會開,好好享受那延長的喜悅……
每年聖誕節,我都會精心製作一張卡片,上面附一張想念她時拍下的畫面,配上一些短文寄給她。我都會在聖誕節前幾天寄出,因為平安夜當天我通常都會身在某個窮鄉僻壤的深山中。有一年,我人在宜蘭的四季部落,天空中突然飄起孩童報佳音的聖樂,我望著滿天燦爛的星空,朝著她的方向高舉起手上的啤酒,祝她聖誕快樂,然後愉快地小酌起來。
之後,幾次在校園中見到她背影,總是欲言又止的徘徊,我似乎離不開想像走入現實。有一天午後,突然下起傾盆大雨,她和幾個同學拿著書包快步的從旁跑過,我遲疑了幾秒,拿著我手上的傘向她的方向追去,哪知校門口一片混亂,在慌亂的人海中找不到她的蹤影,回途時我收起手上的傘,兀自地走入大雨之中,回到教室我從頭濕到腳,但內心卻是愉悅的,因為我和她承受著同時落下的雨水……
沒多久,我們畢業了,畢業典禮那天我邀她在校門口拍照,那是我和她之間唯一的一張相片,後來我就到淡水閉關去寫小說,幾個月後就入伍了,彼此之間通信也變少了,退伍後初入社會後僅剩下一年一次的耶誕卡片。最後一次她回信說,隨著時間的過去,彼此的感覺也會變淡,如果彼此間只剩下例行問候,不如就把它留在過去吧。當下我大概明白她的心意了,過去已是一幅完成的畫,再添加任何一筆都是破壞。之後就沒再寫過一封信給她了。
雖然沒和秋交往過,但是就是因為她,開啟了我的文字能力,也因她真實存在,帶給了我對社會熱情,走遍台灣許多角落,留下日後難以超越的影像,更因為她,寫滿三百多有她身影的日記,這些已是生命中珍貴的寶藏,生命是條艱澀的路,但總是會留下最美的片刻。
前幾年,聽朋友描述,秋現在已是一間知名高商的主任。巧的是,幾個月某天晚上,我路過她學校附近,見到她手牽一個小男孩過馬路,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身影依舊熟悉。二十幾年過去了,她甜美印象依舊,很開心地默默祝福她,一段情感的深刻與否,不是在朝朝暮暮,而是留在心底的軌跡。
對秋是衷心地感激,因她的存在,帶給我文字的能力,燃起了生命的芒光,此刻想拿一瓶啤酒,站在家中露台上,眺望山谷星月,向著她的方向啜飲我們的年輕……
(攝影‧文字/陳建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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