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個年過四十的人,青春已是遙遠的概念,然而這趟單車行,卻讓我重新嗅到年輕。這味道是來自路程的風景,還是一路被喚醒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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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的重逢】

最近我換了一台登山車了。騎單車近二十年來,已不知是第幾次換車,但這次換車卻很意外。我一直對原本那台cannondale左撇子很滿意,犀利的轉向,沉穩的超控,讓我在一些下坡路段,時速衝到60仍能面不改色,自己對它從未動過賣車的念頭,但兩個星期前卻不知為何,迷迷糊糊地將它賣給了好友阿祺,每次面對車庫中它的空位,都有些說不出的感受……人,有時也會做一些意料之外的事。





該再買一台?還是就這麼算了?心中一直沒譜,抽空就逛逛拍賣網,看著一台台待售的單車,心情也一次次的失落,因為似乎沒有一台能取代cannondale的位置。這時卻突然想起,十多年前我曾經很迷戀美國手工製作的Klein mantra,它有著很粗的上管,漂亮的烤漆與優雅的身軀,第一眼看見就會讓人魂不守舍,但它高昂的身價,當年根本買不起,只能三天兩頭跑到建國南路上的建德,看著櫥櫃中它散發的驃悍,然後在心中暗暗發誓,將來若有能力,一定要買一台像那樣的車。後來,果真經過幾個月的縮衣節食,湊了全身家當,當下立刻衝到建德買下mantra的弟弟Karma,雖然兩者還有段遙遠的差距,但當時已足以令我興奮不已。





2002年,Klein決定停產著名的mantra,原本維持獨立手工製作的Klein,最後被全球最大單車集團TREK併購,成了量產的貼牌車,當我知道這資訊後,便去了一趟忠孝東路上Klein的總代理單車喜客,看還能不能找到碩果僅存的mantra,結果早被識貨的行家搶購一空,只剩下一台耀眼的亮橘車,全車上下都已換上最高級的零件,一台十幾萬的身價,遠遠超過我的預算;而且就算我當時立即把相機拿去典當,恐怕也無力回天,因為它兩天前已被下訂,在車店中我握著它的龍頭,仔細端詳它身上藝術品般的烤漆,久久都不捨離去,這是我離mantra最靠近的一次。離開店時,天色已黑,當下告訴自己,把擁有這車的夢想,就永遠的擱在店中吧。





事隔多年後,兩星期前我坐在電腦前,當時對要換什麼車仍毫無頭緒,隨手google了klein mantra這兩個關鍵字,居然發現露天拍賣有一台要出售,點進一看竟是我當年看到的亮橘色車!價格也是我能勉強能負擔的,趕緊寫信去和賣家聯絡,這才知道他是於2002年購於單車喜客,時間比對起來,現在要出售的這台居然就是我當時端詳許久的那車!突然間,所有事情都豁然開朗了,原來我會賣掉cannondale左撇子並不是意外,只因這台klein 與我的緣分是在七年之後的今日。在一番波折中,才能看見那巧妙的佈局,只有在對的時間,才會出現對的事物,命運以精密的排列來組合,在最初渴望之中,其實就已註寫日後的緣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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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容器】

Klein賣家曾大哥的家位於永和市,在車水馬龍旁的公寓中。一進屋即讓人驚訝不已,這哪是住家?根本就是間博物館!牆上掛了數十個50~60年代古董木鐘,我對時鐘向來充滿敬畏,不變的外型下,卻在每一次抬頭仰望時,容貌慢慢的改變,藏在指針之中,刻畫著許多人的故事。每一個刻度,都曾是一個家的重要時刻,誕生,求學,結婚,生子,衰老....它看盡了人情冷暖及生老病死,如今從世界各角落,飄洋過海齊聚於此,每一個移動的刻度,都像訴說一齣齣人的故事,它們的閱歷,遠比多數人都更豐厚。





在曾大哥的和室中,終於見到了亮麗的Klein mantra,原以為七、八年的舊車應該會有一些歲月的斑剝,但它卻如新車般英姿煥發,曾大哥告訴我說他很愛這台車,也因它太亮麗而捨不得騎,只是多年來收藏物品的心得,讓他只想留下會用到的東西,因為物的價值只有在被使用的當下,他說也不知怎麼的,之前比我出更高價格的人他都不為所動,但這次他卻突然願意賣給我。或許,我們都懂車的語言,聽見它的呼喚了。

從曾大哥家搬下這台車時,已是下班尖峰時刻,騎上它穿梭在車陣中,有種說不出的感動,像第一次握住暗戀許久女生的手一般,雖然人車雜沓,卻壓不住心中溢滿的喜躍……





回到家中,把它放到車庫中原來cannondale所遺留的空缺,亮眼的身軀,讓原本暗沉的空間立即光采,和一旁同是橘色的重機相互輝映,我發覺自己變了,以前我偏愛低彩的中性色,所用的東西幾乎都是灰黑白,曾經還疑惑為何一些常在速食店出沒的叔叔,都是穿紅襯衫黃西裝,好奇他們是哪來的勇氣?原來我現在正一步步邁向他們,到底這樣的心態是不服老,還是已豁出去了?或許就是一種半老不老的不安感,想要抓住這些色彩的最後年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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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的記憶】

為了讓這台車更符合我騎車的需求,我把輪胎、龍頭、把手全都更換及調整,並刻意保留了一些它原本的東西。它是一台二手車,有著自己的過去,雖然一些零件已過時,但那才有它自己的氣味。





前幾天的下午,我騎著Klein來到了內湖大湖山莊街,目標是十公里遠的山頂,這條五指山車道,早已是許多重機,單車人士列為必行的朝聖之路,老實說我不是來湊熱鬧的,從開始騎重機和單車以來,多年來一次都沒來這裡騎過。這條路,之於我的意義,是一條啟蒙之路,只是已多年未曾來過。




一開始騎,天空居然飄起雨來,沒多久遇到漫長的上坡路段,騎登山車時遇到再陡的坡,我都會盡量讓前大盤居中,用腿的肌力去重踩克服,我喜歡保持一些餘力,因為退無可退的感覺令人很不安。沒想到這陡坡實在太長了,像無止盡般不斷延伸,不得已用上了多年都不用的第三盤,這才殺出重圍。





沿路有些美麗的轉折,蜿蜒道路劃開草叢,騎單車我只偏愛山路,那種痛苦壓搾潛能的過程,像是一種苦行,在體力極限的邊緣,湧泉般直冒的汗水,像在代謝體內沉積的污垢,也藉著一點一滴崩潰的意志,激盪出更強大的毅力,去超越身心的困境,那一刻才真實的感受呼吸的存在感。登頂之後的暢快,是無法言語的舒坦,我從不用征服的態度去面對山路,反而用一種謙卑的姿態,於自然中尋找砥礪的方法,隨著步步艱辛的踩踏,視野也就逐漸開朗,像是一種靈魂淨化的儀式。




這條路再熟悉不過了,23年前當我還是個專科的學生時,那時瘋狂的迷上攝影,來到老師阮義忠家中學習暗房,他家就在這半山上的伯爵山莊,那時沒交通工具,每星期一次的暗房課,都要轉好幾班公車上山,但那卻是令人期待的時刻,時常我們六、七個同學,從早到晚窩在暗房,一次次的顯影自己的作品,老師也都會在課後留大家晚餐。之後大家再到他隔樓的書房中,推開大片的窗戶,讓山風吹進來,大夥兒翻著剛到的攝影集,聽著民族風的黑膠唱片,天南地北的聊起來,時常一待就是半夜,早已錯過最後一班公車,師母就會載我們到山腳去搭計程車,沿途拂面的山風,有一種土地的芬芳,那時年少仍不更事,只有無竭的熱情,以及無數的感動。




我頭一次以單車代步,走到這條當年的來時路,在頓重的呼吸聲中,有著很深的感觸,二十多年來人生變化太劇烈,當年熱情的自己,早已不知失落在那個路口。當年一起學攝影的同學,有人已過世,老師也在多年前搬離山上,已非的人事讓這條路更顯孤寂,看著地上大大的「慢」字,才感覺到是我走得太快了,用單車慢慢迂行,才能體會這路的迢迢。





穿過著名的老人社區松柏新村後,一路變得平緩許多,中途我見到一個面對山谷的石椅,四周的雜草透露著似乎許久沒人坐過,它卻有難得的寧靜,能俯瞰整個山谷,我知道有許多人騎車時,是用馬錶在計算登頂時間,並搏命的一路衝刺,讓這場沒有掌聲的競技,因此失去許多細膩的轉折。





經過山頂著名的海倫咖啡後,一堆重機和高級單車一路排開,我對這榮景毫無興致,向來我就是個獨騎的孤鳥,孤鳥要的是自己的天空,大部分人會往左前往另一個朝聖點─風櫃嘴,我卻依舊獨自前行,要前往一個祕密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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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中風景】




前行才不到百公尺,卻遭逢大霧,前方一片霧茫茫,已看不到路面,像是進入另一個時空的入口,我下車思考了幾秒,思索到底該繼續前行還是折返?





越是看不清的路,越是對五官的考驗,我選擇繼續前進,層層迷濛樹影像幅超現實的圖畫。





深入霧中騎了約十分鐘,沿路沒有見到任何一個人,只剩自己的呼吸聲,突然右手邊出現一個巨大的石錐,像是一個追悼亡魂的石碑。





這裡就是五指山國軍英雄公墓,葬的都是保家衛國、功勛彪炳的軍人,這裡佔地非常遼闊,天氣好時可飽覽群山,景色非常壯闊。前總統嚴家淦、名將周至柔、宋長志等人也都長眠在此。





這裡像一部活歷史,埋葬了許多時代中人的動人故事,戰爭流離,歷史宿怨,兒女情長……歷經無數的動亂與顛沛,如今都是過往雲煙,成了一座座莊嚴的石碑,長眠天空下,遙望人間沉浮。





記得剛出社會時,每次沮喪時總愛來這裡,還曾在半夜潛入,在這裡感受寧靜與祥和,如果死是人生最惡的事,像這樣長眠於此,能與日月星辰為伍,死亡也就不足畏懼,或許是這些靈魂的英氣,開釋了我的智慧,在生死之間那一線,不忘提醒自己,在還能呼吸的時刻,要多堆積一些美好回憶,留著躺下時來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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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下山時已是傍晚時刻,天空開始放晴,一路上看見山中的老爺山莊,像一座遺世獨居的村落,俯瞰繁華的城市,二十多年前,阮老師和我現在年紀相仿,不知不覺間,我正追尋他當年的藍圖來生活,搬到山上、弄間閣樓書房,夜夜吹著夏夜的山風……





這個午後,重逢了二十多年前熱情的道路,騎著十年前夢想的單車,這條路就像我一生的片段,從一無所有的山腳慢慢攀爬,艱辛地來到半山的小屋,享受美妙的音樂和動人風景,但人生是無法戀棧的,開始慢慢的前行,總有那麼一天,我會走到山峰,和這片土地長相廝守。


(攝影‧文字/陳建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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