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文很長,但我不想有所遺漏。因為我擔心有天會忘記,寫這篇文章前,沉思了許久,想著該寫出多少的真實。打下標題時,卻已決定,如果當時的錯誤是真實的,就不該留下虛偽的美好。無懼的去面對,才是真正的懺悔。

2006年某天晚上,我獨自坐在國家音樂廳前排,台上演奏的曲目我已忘記,但穿過指揮者舞動的背影,我卻聽得淚眼婆娑,我看到台上兩個年輕的女生,一個奏小提琴,一個拉著大提琴,隨著悠揚的旋律,她們專注的拉奏著,讓我想起幾年前,自己荒謬的那段年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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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82年,是我生命最痛的一年,年初時遭逢媽媽病逝,接著面臨搬家,對未充滿惶惶不安。那時還沒有女朋友,但卻對愛情特別渴望,大概是心底已無人可以依靠了吧。連續三次夢見同一個女生後,決定來趟沒有目的的旅程(文見【【尋找一朵玫瑰的名字】】),這趟路從最北走到最南,七天之中幾乎沒和人交談,獨自感受世界的寂靜,雖然沒有達成目的,但卻改寫了命運。





旅途中,我接到一個Call機(當時手機尚未普遍),一個傳播公司的老朋友,想花錢拍一套經典老歌的MTV,並找來了名導及名演員共同參與,希望我能去拍攝劇照。

總共要拍數十首經典台語老歌,網羅了當時著名的導演葉鴻偉、黃玉珊等,而參與的演員有楊貴媚、湯志偉、黃建群、郭靜純、伊正、楊潔玫、王瑜文等,也都是一時之選,這是我第一次參與類電影的拍攝工作,卻經常弄得日夜顛倒,一次半夜到台中出外景,車上還載著楊潔玫同行,卻邊開車邊打盹兒,還差點擦撞路間。

有天,我來到外雙溪中影,見到場中有位年輕女生在教戲,好奇問了旁邊的工作人員,才知她居然是這戲的導演,還是留美的電影藝術碩士,曾得過許多獎項。我仔細觀察她的運鏡方式,的確有獨到之處,多了一些借景和影射,於是我順著她的手法,改變以往紀錄的方式。





一個星期後,就剩最後一場戲了,又再度重逢到這女導演,這次場景是租下台北某pub的地下室,佈置成上海舞廳般炫麗,拍攝的曲目是《桃花泣血記》,這是1932年的電影,談的是富家子和貧窮女因愛情的階級而造成的悲劇,當時是由阮玲玉所主演,而該主題曲成為台灣第一首的流行歌曲。

女導演名叫yao,她營造的場景很特別,風華中有些滄桑,衝突的感受讓我快門按個不停,傍晚時戲還在如火如荼的拍攝進行,但我自覺拍的差不多了,就準備先行離開,趕回報社發稿,這個耗了我十個多月的任務也就要畫下句點。

回到報社發完稿,大約晚上九點多,卻有些坐立難安,心惦著要不要再回片場看看,下班後跨上機車時還在猶豫,只是由於兩地相隔不遠,為求心安決定再回去看看。

這個決定,只有兩公里的距離,不到五分鐘的車程時間,卻是我命運的重大岔口。





走進片場煙霧迷漫,剩下最後一場戲了。一男二女用很奇特的姿勢將頭靠在一起,我拍下這個很詭異的畫面後,安心的收拾東西離開了。出了一樓地面大約晚上11點多,街頭已有些冷清,和樓下沸騰的人聲落差很大,我走進附近一座公用電話旁,撥回報社確認有無狀況,剛掛上電話卻看見旁邊站了一個人,原來是剛剛導戲的女導演。

她禮貌的打了聲招呼後,表示希望也能有一份照片存檔,我向她要了連絡的方式,摸遍全身找不到紙筆,只能用腦來記下。在她念出電話號碼那一刻,我驚訝不已,想忘掉都難,和我才剛剛撥到報社的電話,只有一字之差。





這組劇照全用黑白底片拍攝,經過我仔細的沖洗放大,出資的傳播公司老闆看後龍心大悅,全都請我裝錶一份掛在辦公室內。而同時也收集了一冊要給導演yao,我去電約她出來交付照片,和她面對面坐在咖啡廳中,她很仔細的看著每個畫面,看完那刻她搖搖頭說:「實在太震驚了,這就是我心裡想的感覺。」

或許是這莫名心靈相通,我們會開始聊天,也較常相約碰面,慢慢從她口中知道,她從小母親就管得嚴,壓力讓她國中開始叛逆,考上了私立的五專後,卻對電影產生高度的興趣,一路插班考上大學,並持續出國深造,由於優異的表現,申請到美國第一流的藝術學院,但電影這事讓她和家中發生革命,母親希望她從商,將來才有好前途,但她卻堅持自己的選擇,不想去迎合別人期待而活,只想做自己。





在她生日前,我們決定交往,她生日當夜,我提著蛋糕帶她到無人的海邊,在月光下的海洋前,愉快吃著蛋糕,歡笑過之後,她沉著臉告訴我,已向父母提起我,雖然他們目前是嚴厲的反對,但相信慢慢會改善的。

聽到她的話後,不知是自卑還是心虛,居然有了一個念頭,想就此停住不要再為難yao了。她一聽我的想法就傷心的哭起來,她說:「我完全沒考慮分開,只希望你能和我站在一起,來共同克服這個問題……」當下我思緒混亂不堪,這段感情有些來得太匆匆,內心曾有段掙扎的過程,她的條件比我優秀太多,或許滿足了虛榮,但我們真的適合嗎?時間追著我跑,曾幾度想暫停,但又不知該如何啟齒,內心的疑慮,不知是怯懦還是質疑。但yao卻比我篤定許多,她深信自己的選擇。

離開海邊時,有數十隻兇惡的野狗擋在正前方,不停的對我們狂吠,心中怕的要死,但卻已退無可退路,只能拉起yao的手,一步步穿越疵牙裂嘴的野狗群,仔細回想這過程,那段路就像當下的心情。



(當時住的地方,所有東西都是刷卡買來的)

民國八十幾年,台灣電影進入黑暗期,yao也一直無法如意找到工作,只能偶爾接些案子來做,我在報社的薪資更是低的離譜,拿到的錢不是買相機就是音響,常會毫不猶豫的就刷卡,債務越滾越大,兩張信用卡最後都被我刷爆,每個月光是繳最低的循環利息,就壓得我快喘不過氣。yao不忍心見我如此,解約她僅有的定存二十萬,來幫我償清卡債,那是她拍片得到的獎金,多年來一直捨不得用。

那陣子日子雖然窮,但感情還算蠻好,她雖收入不固定,但為了能有更多相處的空間,不顧父母反對搬離家中,到外面自己租屋,她對外會掩飾自己的感受,但對感情卻是義無反顧,降低一切的花費,來和我一起面對生活的困頓,有次我連吃飯錢都沒有,要趕去交付一批幻燈片換錢,大雨中她陪我坐在機車上,路途中雨勢滂沱,我不停擔心這時若倒車,片子灑滿了一地,那明天該如何?但照後鏡中的yao雖滿臉雨水,卻抱著我露出喜悅的表情。

和yao交往兩年後,我卻背叛了她,私底下和kim(將在《三重奏》下「寂靜的小提琴」中詳述)交往。





Kim和yao是兩個世界的人,她沒有yao的知性與理性,卻多了女性的嫵媚與感性,我原本以為這只是短暫的迷失,但我高估了自己的能耐,慾望的缺口一開,就再也關不上。kim一直都知道有yao的存在,她表明不會破壞我和yao,只單純想陪我走一段路,日後等我結婚,她會識相的離開,她的話替我的罪惡感找到出路,以為能控制一切,卻不知人性的貪婪,根本是個無底的洞。

Yao始終都不知道有kim這人,她為了我們的未來,回家說服她爸爸拿出一筆錢來當購屋基金,也希望我能同時跟會,籌措購屋的自備款,假日一到就開始四處看屋(見【【尋找家的方向】】)。在看了近百間屋子後,終於在木柵河堤邊找到喜歡的家,但裝潢的過程卻與yao意見發生歧異,我喜歡極簡,她喜歡溫馨,雖然她最終都會順著我的意思,但我卻趁她不在,偷偷把窗簾和傢俱都買齊了。這件事讓她一度哭紅了眼,好像那只是我自己的房子,完全將她屏除在外。

房子弄好後,結婚也勢在必行,面對yao和kim的事情,也到了該做割捨的決定,一年前我曾試圖和yao坦白,企圖要告訴她真相,讓她知道我並非如她想像那樣單純,反而是個貪慕感官,是個自私背叛的男人。

我曾向她提出分手,結果她回家後幾乎一夜沒睡,傷心地哭了一整夜,第二天一大早就來找我,卻變成一個我完全沒見過的相貌,她努力穿起時髦的短窄裙,臉上鋪著厚厚的胭脂,卻被淚水融散了,她抽泣著說,會努力改變她自己,問我能否給她一些時間……看著她的樣子,我的心整個糾起來,將她抱在懷中,我是怎麼了?居然把一個那麼單純獨特的女性,折磨得如此不堪,當時我下了一個決定,就算這是個錯誤,我今後也絕不再談分離,除非是她要求……



(表弟的婚禮,情境配圖~與本文無關)


86年11月15日,我和yao結婚了,她家人原本從對我的排斥,變成如家人般疼愛,迎娶當天我們跪在她爸爸面前。她爸爸對我說:「今後我就把女兒交給你了,你會不分貧病照顧她一生嗎?」看著在旁掉淚的yao,我肯定的說:「爸你放心,我一定會做到的!」

結婚前幾個月,我毅然和kim分手了,雖然心中有些捨不得,但也絆住她太多時間了,她如自己的承諾般,不吵不鬧的傷神離去。曾經我一度以為結婚這事情,能讓三人都從中解套,都能有個全新的生活,但顯然我錯了,事後證明它是個更緊的結。

和yao結婚後,我們一起住進我精心規畫的家,那段日子雖偶爾發生意外,像是yao拔牙感染傷口,緊急住院數天,差點引起蜂窩組織炎;還有一天臨睡前,她被收音機天線插到眼睛,載著她慌亂的在半夜四處找醫院等……我們的生活如同大多數夫妻般,上班下班,假日上上館子,看看電影,有甜蜜也有口角。生活雖有壓力,但也還算過得愜意。

婚後半年多,我意外遇見kim,我們像老朋友般聊了一下,並沒有發生甚麼事情。但一天假日,我和yao在餐廳吃飯時,kim卻突然來電,我猶豫了一下,該當場接起來,還是走到門外再接,顯然我當時選擇了後者,這個簡單的動作,讓我們近一年的分離前功盡棄。當慾望沒有放下時,考驗是不會停止的,心魔會永遠會提醒你所渴求的。只有凌駕慾望的智慧,才能停止這不停的輪迴,只是當時我並沒有看透這個道理。之後我和kim繼續暗地的交往了。



(當時兩人的家)


表面上yao和我的婚姻人人稱羨,兩人收入還算不錯,住在漂亮的電梯華廈,我們幾乎都不應酬,假日會一起出遊,每天幾乎都一起共進晚餐,餐後彼此各忙各的,我躲進房中上網聽音樂,漫無目的掛在網上遊蕩,她卻在看無聊的八點檔連續劇,她因為要早起工作,會比我早上床睡覺,我會抽五分鐘和她聊天,等她睡後我又去上我的網直到半夜,早上醒來時她多半已出門去上班,這樣的生活每天不變的重覆中。

但最可怕的破壞,通常都躲在平靜之中,自以為神鬼不知的外遇,卻慢慢影響彼此的關係,一點一滴的穿蝕著這婚姻。是外遇讓我們變成室友,還是我們彼此間原本就有結構上的問題,才會讓外遇趁虛而入,當彼此只是為了名份而生活時,婚姻是個束縛還是昇華,已變得模糊不堪。





一天半夜天崩地裂,燈光全滅,這搖動似乎無止盡的持續,我握著床旁yao的手,叫她不要害怕,總會有停止的時刻,當天搖地動停止後,大地一片黑暗,四周不斷傳來警笛聲,這就是著名的921大地震。這地表的傷口也同時滲入我們婚姻之中。

那陣子報社和某電視台合作關於作家的故事,我正忙著四處出差,認識了一個優秀又有才氣的導演B,當時yao的工作常會需要和導演配合,我三番兩次想介紹B給yao,但她都表示還暫無需求。而在大地震後,她卻主動詢問我關於導演B的消息,我很自然的就將導演B的電話給了yao。他們見過幾次,yao回家都會興奮的告訴我,那導演和我有著太多的相似,相同的年紀,念相同的學校,有相同的綽號,還有同樣的多愁善感。

921重創了台灣中部最美的山林,那些地方都有我年輕的回憶,於是我開始計畫要走趟所有災區,記錄下這世紀的裂痕的傷痛。出發前,我發現yao變得沉悶,常常一個人躲在書房看書,連假日出外吃飯都意興闌珊,和她說話似乎也是心不在焉,還沒來得及多關心她就匆匆出門了,到達災區時想打電話給她,卻都連絡不上她。





回想82年時,我一無所有的去旅行,回來後開始收穫,談戀愛、換工作、買房子、也結婚了。然而4年後,這第二趟的獨自大旅程,又會令我的生命有什麼改變?當下的我居然有些不安的預感。

回到台北後,yao的情況依舊,她甚至連睡前聊天都不想了,我覺得再這樣下去不行,某天走進房內看她還沒入睡,就像朋友般找她聊起天,她從床上坐起來,堆起笑容的看著我,無論我怎麼問,她卻什麼都不說。但從她看我的眼神中,我大概已經猜到答案了。

我認真的問她:「現在的婚姻生活,是妳以前想像的嗎?」

她苦笑著說:「婚姻難免會有高低潮,每個人都會遇到,這是很正常的吧?」

我接著問:「如果可以重新來過,你還是要一樣的選擇嗎?」

她看了我一眼說:「為什麼你要這麼問?」

我說:「我們還年輕,如果這不是你要的,還有機會重來!」

她沉默了許久,接著就開始啜泣著說:「我真的沒有辨法再這樣生活下去了。」

我問:「是因為你愛上了我介紹給你的那個導演,對嗎?」

她含看淚說:「你知道我不會騙你,但他不是造成我們這樣的原因……」

我拍著她的背說:「沒關係,我知道,我讓你不開心很久了,不能再耽誤你了,不過既然做下決定,就不要輕易後悔,否則只會讓傷害更巨大。」

我們在平和理性中達成了離婚的協議,沒有爭吵,也沒有怨恨,因為我心裡知道自己才是這婚姻破滅的元兇。

和yao相識六年,這段感情她付出的比我多太多,讓我從無到有,卻常見她深鎖的眉頭,或許心中有些不捨,如果有機會讓她過得更幸福,我是一定要成全的。





第二天起,我刻意變得冷漠,或許這樣才能讓事情更單純,我不再和yao聊天談心,她也開始深夜才會回家,我們比室友還疏離一些,她不敢面對的家人,就由我去承受。只見她媽媽一聽到離婚哭得很傷心,她爸爸則板起臉斥責我:「你不是曾答應過我,要照顧我女兒一輩子嗎?」

周圍親戚也陸續發覺我們的決心,似乎已毫無轉圜的餘地了。yao找了一個地方先行搬走,我留下來賣房子以償清欠她家的債,她臨走前對我說:「這一直是你一個人的家,因為沒有一個東西是屬於我的,這幾年我變得麻木,忘記了當年的電影夢,每天都在看荒謬的連續劇,我逃避了內心的譴責,過得一點都不快樂……」

她離去後,我坐在椅子上,菸一根接著一根抽著,思索著她丟下的話,我認識她時,她是個優秀的導演,有著滿腔的熱情和理想,但她為愛犧牲了理想,也扭曲了自己,我看見了自私而放縱的自己。

88年11月15日,我們結婚兩週年整,卻也同時是離婚的日子,在分類廣告中找一個律師樓簽字蓋章,這距離我們懇談決定離婚那一夜,只不過相隔兩個星期。離開律師樓後,我載她一同前往戶政機關換證件,排隊中離婚的男女都形同陌路,只有我和yao像朋友般閒聊。





拿到空白配偶欄的新身份證後,今後大家什麼都不是了,回去的路上,yao一樣坐在我的右手邊,這一路走來,她曾無數次坐在我的右邊,只是這卻是最後一次載她了。下車前,她看著我,伸出了右手,我們在握手中道別了。她離去的背影,也拎走了這六年來所有的點滴。

結婚兩年來我從未戴過婚戒,離婚後卻開始戴上,因為我始終未能體悟婚姻的真諦,這是給自己的提醒,我曾經對它有過承諾。直到2000年過年的第一刻,我把這戒指拋向山谷,它無需再肩負任何責任,應把自由還給它吧。





Yao像是一把大提琴,琴音蒼勁嗡鬱,情感內斂豐沛,舒緩沉穩的弦音,如瀑布般篤實綿密,像拉在心上的共鳴,激盪出感動與想像,我很感謝生命有她,豐潤了我的生命,讓我聽見了人間的旋律……


(本文未完待續,下週將續接【關於愛情10--三重奏(下)寂靜的小提琴】)


PS.文中黑白劇照皆為Yao所執導的片段影像。


(攝影‧文字/陳建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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