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進和老友聊天,談起工作他有很深的感嘆,花了二十年的光陰,卻都在做相同的事情,年少時或有不甘心,希望能做更有意義的事。但如今卻是擔心,深怕會被這工作給淘汰,工作看似成了一種奴役,奴役後來卻變成了豢養。

朋友的話讓我開始警惕,並檢視自己的工作,我把攝影當成職業,到今年11月正好也邁入第二十個年頭,曾拍過數不清的人了,如果抽離被攝者的不同,我好像也一直在做相同的事,按快門、修片、洗像,然後交件……這不由得讓我緊張,這二十年間,我有累積了什麼嗎?還是一次次抹平後再重來?


INK 2009五月號封面 作家陳列

這二十年間,拍過各式人物,很多是名人、政要、藝文界、名媛仕紳,或是企業人士都有,也包含一部分的平凡民眾。我透過專業的方式,捕捉他們想呈現的畫面,像是化妝師,透過撲脂抹粉,呈現一個未必是真實的面向,這樣的工作,會替人生累積怎樣的省思,是犀利的詮釋虛假?還是挖掘出隱藏的真相?

我來談談近日來拍過的人,就當成一個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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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存在的想像】

今年趁著到台東工作時,在縣長鄺麗貞空暇之餘,有機會幫她拍一些照片,雖然她行事風格有些爭議,但這不是我該思考的事情,她的照片曝光頗多,出現在各式縣府文宣上,但那些照片目的性太強,多半是活潑的妝扮,亮麗的pose,蘋果般燦爛的笑容,或許親和,但背離她的本質太遠,不是我對她的感覺。



鄺麗貞長我幾歲,算是同一世代的人,有共同時代的壓抑,善於展現親和卻不輕易外顯本質,她雖貴為一縣首長,每天要處理很多大小事情,但她身上卻還保有某些天真與浪漫,對一些感受很細膩,隨時會充滿驚喜感,這和我從螢幕認識的那位強勢幹練的鄺縣長,是明顯的落差,我覺得最好的拍照方式,就是幫她找一個有想像的地方,其他就全交給她自己發揮了。



在台灣最美麗的東台灣,她穿上最喜愛的白色衣裝,照片不再背負任何目的,在這如夢似幻的海邊,自在的當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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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串連的時間】

台灣文壇巨擘黃春明近日出了一套書,我也趕去記者發表會湊熱鬧,一進場就看見牆上有一幅我幫黃春明拍的大照片,距今已是十年前的往事,當時是在怎樣的因緣中留下那禎照片?



我從十幾歲起就是黃春明的讀者,他的小說深刻描寫社會底層的艱辛,但在困厄中卻又散發滿滿的愛,透過他的文字才讓我開始走入鄉間,去感受不同於自己生活的另一世界。二十多年前深夜曾和他有一面之緣,坐在心儀作家的面前,聽他說起一個小故事,卻巨大影響我至今……這是一段發生在火車上的真實事件(詳見煙斗客 08【人間列車】。



十年前終於有機會能好好拍他,並和他重回許多筆下故事的場景,也登上了往蘇澳的慢車上,在巍顛的搖晃中,窗外所飛逝的風景,全是我讀到的景物,這趟短暫的旅程,是透過作家的影像,去感受他心中溢滿的情感,所留下的畫面。


(左邊台前舉手說明者即為主持人蔡詩萍。)

記者會的主持人是蔡詩萍,出版社用一張我當時幫他和黃春明拍的一張合照(見文學心鏡【蔡詩萍】),來揶揄今日的重逢,會拍到這照片,是再偶然不過的片刻,卻成為我作家影像中迴響最多的一張。每個人都是透過文字來想像作家,我或許比別人多了一些機會,能看見作品之前的人性。



幾天前我把這張用來印刷出書的唯一的原稿,當面送給了蔡詩萍,雖然晚了十年,卻更顯它的可貴,它連結一個彼此交會的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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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另一個角度】

近年來常幫國家交響樂團NSO拍照,光是去年那次拍合照就差點搞死人,事前三番兩次的勘景測光,可怕的是拍照當天,要讓許多音樂家挪出時間盛裝出席,每個人在台灣都是頂尖角色,除了正式演出外,要齊聚一堂可相當不易。眼見拍照時間已到,但人卻一直湊不齊,在該不該等下去這事上,團員間發生一些口角,當下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幸好有力人士出面相挺,才結束了一場尷尬。



近日NSO宣佈旅德名指揮呂紹嘉將擔任新的音樂總監,由於他長年旅居國外,照片有限,便委託我幫他拍一些照片,多年前曾採訪拍過他,他有些沉默寡言,面對鏡頭會畏懼,非常不好捕捉,可是一站到指揮台上卻判若兩人,有旺盛的精力和爆發力。但演出時指揮是背對觀眾,根本無法取景,為了克服這問題,經過工作人員協調後,決定躲在舞台後方,用超望遠鏡頭來拍攝。



拍照那天,我穿了一身黑,背了一隻500mm的巨砲鏡頭,然後在演出前三十分鐘,躲到一個居高的暗處,用粗壯的腳架把巨砲頂起,為了掩蓋快門發出的聲響,還找來一塊暗色的絲絨布將相機團團包住,當透過鏡頭視瞄向指揮台時,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個殺手,正偷偷執行狙擊的任務。



音樂會開始時,隨著指揮呂紹嘉緩慢的手勢,絃樂聲柔情似水地泊泊流出,隨著音符的旋律,我捕捉他很多深刻的神情,當氣氛漸漸激昂時,呂紹嘉用力對天一指,定音鼓如雷般落下,當場真是雷霆萬鈞,感人肺腑,原來看著指揮神情的音樂會,是如此的震撼懾人。因為我的工作,有了另一個位置的門票。指揮原來才是交響樂最最精彩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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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姿態的原罪】

在政要中有三大難拍人物,一是馬英九,二是郝龍斌,三就是我這篇要提的周錫瑋,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色,父親都是黨國大老,自幼比別人多了許多資源,但都曾有過嚴厲家訓,遵守體制的禮教,並受高等的教育,成就一帆風順的仕途。


(馬英九和周錫瑋一起去騎單車,馬是運動狂,周哪裡是對手,一個上坡就軟腳。)

也因為如此,他們隱藏了自己性格的特色,壓抑自己的喜怒,用招牌式的表情來面對大眾,而這樣的態度反而造成了疏離,無形之中展露了傲慢,或許這不是他們的問題,而是從小即擁有的權力,讓他們看不到真實的面向,過多的奉承與阿諛,讓自己於無形中產生優越,禮教也成了必須恪守的準繩。


周錫瑋在和小朋友一起捏黏土,有美術天份的他,總希望做到最好,滿頭大汗只為捏好手中的那把土。

周錫瑋在歷年遠見各縣市首長評鑑中,老是徘徊在最後幾名,老實說,我對國民黨從來沒好感過,對近年來的民進黨亦如此,但因為工作上的接觸,很仔細把北縣近年來施政成果細讀,對他所受的待遇感到遺憾,市政是一個漫長的路,一般人多半從自己的利益來評斷,或是以看得到的東西來感受。



周錫瑋有時情緒會失控,馬英九就比他穩得多,這是他比馬傻的地方,也是比他真的地方。

舉個例來說,在一個全黑的地方,打上一盞燈可以成就浪漫;打上幾十盞燈可以成就美麗;而打上幾萬盞燈則可成就壯闊。但無論用上幾盞燈火,本質上還是活在黑暗之中,與其把力氣花在架燈上,還不如想辦法讓這地方轉動,日復一日,終會有天找到光源,到時一燈已成多餘,所有的東西都已在光亮中。雖然周錫瑋仍有很大進步的空間,但我相信他對這城市的想像。


像這種咄咄逼人的照片,是許多人對周錫瑋的刻板印象,但其實圖中李蕙君(中下)是他老友,兩人毫無架子的互虧,羅明才(中)搶鏡頭功力一流,李鴻鈞(右二)自嘆不如。

對一個人言行的觀感,決定了一切喜惡的來源,他給人感受太過犀利也太過自負,因此我想拍的他,不是那個完美的形象,而是有一些瑕疵,有一些你我都會發生的糗態,唯有如此大家才能在他身上,找到那份親切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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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疑慮似乎還沒解惑,二十年間我到底是在做一件重複的事,還是根本是不同的事?以寶貴的時間,來交換這些經歷,是否值得?


(作家劉大任的思想很深很沉,在最輝煌時急流勇退旅居國外,卻開始自己想要的人生。)

以功利的角度,我是用同樣的工具,重覆交換金錢,但在心理的層次,在這些工作卻不曾出現相同的感受,都在用極短的時間,努力尋找詮釋人的角度,或許有些照片並不是美的,卻能夠對比出想像的差距,而這些落差才是我工作不斷累積的厚度,因為沒有一個人是完全的相同。

自己的工作,能站到許多特殊的角度,來看見人的多元面向,名利或許是每個人都嚮往,但它卻同樣會帶來矯情,會特別去遮蓋不完美部分,但隱藏的東西不會憑空消失,只會在壓抑中更加劇烈反抗,層出不窮爆發的名人醜聞,其實也證正是「名」所製造出來的另一種產物,在公眾之外,每個人其實都是再真實不過的人。

打開電視,所見所聞,充斥許多虛妄,政治人物一言一句,都帶了權力的算計,藝人為了更多的愛慕,努力讓自己背離人性,名嘴們為了收視率,用犀利的話製造出歧異……這些除了造就被撩撥的感官體驗,還留給了人們什麼?


(音樂製作人林強 他在多年前即以叛逆另類的曲風,給了當代流行音樂一個衝擊。)

很多人不知道,我拍的每個人物都有兩套照片,一套是他期望中的自我,另一套是我心中的真實,前者讓我能夠生存,後者讓我學到了智慧。





(攝影‧文字/陳建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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