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荒廢三十年的坑道,在一群人的堅持及汗水付出下,重現它當年的黃金榮景...

【源起】

2003年10月的中午,我正開車在台北的環河快速道路上,突然間接到當時鶯歌陶博館館長吳進風的來電,他說有一個急迫的工作想委託我,希望我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和他見面。幾天後我們相約在金瓜石見面,起初不明白為何要選在這裡,碰面後才知道原來這是工作的地點。

當天我和吳館長頂著強風站在金瓜石本山五坑外,他指著山洞內說,這是條挖金礦的隧道,已經荒廢了幾十年了,目前這裡即將要成立一個黃金博物園區,我們特地找回當年的曠工,重新鑿通這條隧道,讓日後遊客能進入體驗礦區的感覺,「我們希望你能用影像來記錄這條隧道開鑿的過程……」




【勇氣出發】

吳館長的話,讓我內心忐忑了好幾天,從事攝影工作十餘年來,跑遍台灣每一個鄉間小徑,但偏偏就從未拍過礦坑,因為這些年來礦業幾乎已在台灣絕跡。偶而幾次機會,曾經拍過三峽、瑞芳一帶坑洞外的荒廢礦場,但真正深入漆黑的坑道內工作,一次也沒有。

幾經思量後,一方面擔心在全黑環境中不知該如何採光,另一方面卻又很興奮有這樣的挑戰,因為錯過這一次,日後可能不再有了,礦業這工作就如黑暗坑洞般,早已沉入歷史之中,熬不過內心的渴望,接下了這個艱辛的工作。



【失落的宮殿】

第一次踏進金瓜石本山五坑是在2003年的11月中,當時天空飄著雨,四週一片濕冷,全身上下緊緊裹著雨衣雨鞋,戴著有燈的工程帽,當我第一腳踏在那積水泥濘坑道口時,一股感動從心底擴散,就像要走入一條時光走廊般。

穿過一段長長的半圓形隧道後,坑口的光點漸漸變小變暗;突然間,我來到了舊有坑道與此次新開鑿坑道的交會處,在工作人員的陪同下,我首先選擇前往歷史舊坑道探勘。穿過一道木質暗門,接著進入一個非常低矮的坑洞,所有人皆得彎腰前行,沿路壁面仍可見岩石粗糙的鑿痕。後來我才知道,這段段狹窄的過道,是這幾十年來經過多次坍方後,臨時搶修出的通道,基於安全考量,日後將永遠封閉,不再重見天日。

繼續前行約50米後,驚喜發現一個以紅磚修砌的圓形坑口,地面上還鋪著完整的軌道,上面座落兩台生鏽斑駁的運礦台車,整個隧道的壁面和地上泛著古老美麗的黃褐色,處處充滿一種時間與自然累積而成生命力。看著眼前這些軌跡,遙想三十年前金礦沸騰的六十年代,這裡曾經擠滿了躍躍淘金的工人,每天將一車車的礦土運出,經過篩選,提煉出閃耀動人的黃金。然而,眼前這一刻的空蕩與荒涼,對比著仍凝結在空氣中的過往繁華,像極了一座沉默在歷史河流中的宮殿。在這裡,曾牽絆著許多人共同的生活與夢想,只是景物依舊,而人事已然全非。


本山五坑內有整齊磚砌的山洞,還有綿延數公里的台車軌道。

【雕刻時光】

轉進到此次新開挖的坑道,這裡就是黃金博物館為了讓民眾實地感受當年採礦實景所重新開鑿的參觀步道。隨著距離越來越近,伴隨而來的是震耳欲聾的巨大鑿牆聲,以及抽風機將空氣不斷向內送入的轟隆聲響,走近一看,可以見到幾位師傅正在奮力打牆、不停歇的運送廢土,而這所有的工作都在一個直徑不到兩公尺的小坑洞中進行,四處瀰漫的塵煙,讓頭燈所能照到之外的地方,皆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在裡面工作的師傅幾乎都是年過半百的老師傅,忍不住好奇探問之下,才知道原來這些老師傅年輕時都是煤礦工人,許多人甚至是同儕數十年的夥伴,只是後來因礦業蕭條,許多人退休閒賦在家,其中一些人轉業了,但大家對當年相濡以沫的採礦情誼依舊珍惜與不捨,藉由這次機會,以前礦場業主重新號召這些開疆闢土的老師傅,一起重溫當年的熱情與回憶。他們的身影,就是我此次深入礦坑,所要紀錄的重要任務之一。




對老礦工而言,這除了是件做了一輩子的工作外,更是回憶的終點。


【篳路藍縷】

之後的兩多月,只要我一有時間,就會來到山海交銜的金瓜石本五坑。從剛開始的生澀不安,慢慢變成了一種期待,每一次的前往,都能透過鏡頭看見許多令我深刻感動的畫面,彼此間言語不多,鏡頭成了我與他們溝通的工具,其中所有的辛勞與感情,穿流在相機與他們之間,成了一段擲地有聲的歲月對話。在搖搖晃晃中,我一次次按下快門,真真切切紀錄了這條隧道及他們的故事。




在每分每秒向前推進的過程中,隧道一點一滴地向深處推進,從幾公分,到幾十公尺,幾百公尺,期間每推進的一分一吋都是大家同心齊力的成果。在日出日落之間,週而復始的重複著開鑿的動作,埋炸藥、爆破、清運廢土、搬運木材、架樑、修補結構……每一個堅定的動作,一次次規律的循環,讓工程以每天以兩公尺的進度,慢慢向前推進。在這裡,所有人嚮往的目標都是一致的,期待有一天能在坑道的盡頭處,看見光芒,讓陽光來劃下句點。





【雨後初晴】

2003年12月17日,隧道已經挖到了地表樹根,距離出坑只剩不到三公尺的距離,當所有人都準備好迎接開通的喜悅時,卻意外發現該區的土質太鬆軟,一推進便落下更多的土石;換言之,冒然開通可能會面臨日後坍陷的危機,當下工程師立即下決定,停止一切開挖。當夜,設計這個坑道的張工程師,在寒冷的工寮中一夜未眠,緊急和領班推演各種可能的狀況,大家從希望跌到絕望。


出坑口第一次坍陷時,工程人員正仔細計算該如何更改位置。


第二天,一行人前往縣政府開會,在一番煎熬後,大家決定放棄這條線,另尋找一條新路,以較遠的堅硬盤地為出坑口。此一重大改變,工程師和領班連夜在出坑口仔細探勘與量測,兩天後,終於在原出口18米外地方找到一個理想的位置,此一挫折反而更激化大家的決心,為了追趕進度,師傅們開始不分晴雨,日夜輪斑的加緊趕工……




在工程師的重新測量下,用雨傘及噴漆的標示下,終於替本山五坑找到了現在出口的位置。


2004年1月4日下午兩點多,隧道的最深處破開了一個五公分的口徑,萬丈光芒從從洞口映入輝煌的光線,照射在坑內百萬年來不見陽光的黑土堆上,所有人都難掩內心的雀躍,因為大家知道,這幾個月身心的艱熬,和艱厄環境搏鬥的日子,終於過去了。隧道在跌跌撞撞下,終於步履蹣跚地爬出地表,撥雲見日了。



【黃金歲月】

在整理這些時刻的日記和照片時,從影像中發現了一個時代演變的軌跡。在我第一次進入坑口的前一天,我正好在一家生產晶圓的高科技公司進行拍攝,當時全身上下都得穿上密不通風的防護衣帽,整個廠房被維持在一個潔淨、明亮、完全無塵的狀態下,那是象徵當代及未來的場域。然而,隔天,我同樣穿上防護的雨衣雨鞋,踏進的卻是一個滿室泥濘的荒廢坑道中;相隔一天的差異,我目睹了三十年來時代運轉的軌跡─來自大地的矽土,創造了我們未來的科學文明。然而,在坑道中泛黃的泥壁裡,我卻看見了過往時代的夢想,相同的是,它們都是來自這片土地之中,都是天地給予我們的養分,孕育了我們。

2004年,金瓜石的黃金博物園區正式對外開幕,吳館長在邀我參與後,隔月就發現罹患血癌,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還未能等到園區正式開幕,他就與世長辭,我非常感念他的先知卓見與信任,讓這片土地的過往與歷史能留下一個紀錄。十年、五十年,抑或百年,掘坑的老師傅和我都早已不存在,這條坑道的人與事亦將模糊而遙遠。但在此刻,我們彼此曾共同參與了這件事,所有點點滴滴都已成為我們心底雋永的黃金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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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2007年舊地重遊,新挖通的本山五坑已不復當年坑道漆黑潮溼,配合黃金博物館的典藏,本山五坑已被規劃成供遊客緬懷過往的坑道博物館...


(整理過後的坑道內,每天都有川流不息的遊客前來朝聖。)


(坑道轉彎處的角落,並佈置成當年挖礦時的場景。)


(遠處的坑道盡頭,透進了一世紀的光線,也記錄了礦工們的血汗史。)


(再次重回坑道內,踩在寬敞的木地板上,頭頂還有光亮的照明,想起才不過幾年前,進入這裡還需頭戴探照燈,低頭前行。回想起來,恍如隔世記憶...)


(2007年初重回本山五坑,並特別巡禮式的走過台電舊宿舍區,重溫當年拍照的路徑。)


(物換星移,只是數百年的美麗金瓜石依舊...)


(攝影‧文字/陳建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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