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在北海金山拍下一艘擱淺的船,二十年後卻在這張照片中,看見了擱淺之後的新世界。

原2012.10.31刊登


民國80年前後,時常對生活常感到沮喪,任職於一間小報館的攝影記者,每次採訪時遞上名片,都會看見別人勉強的笑臉,工作的內容看似多變,其實不外都是枯守立法院,拍拍立委諸公群像,追著例行的職棒或影劇消息,最磨人的是半夜還要隨時待命,等待突發的災變或兇案發生。

一天晚上,報館要我火速前去刑事局,因為聽說有個重大通緝要犯剛落網。等我趕赴警局後,一名刑警領著我通過一層層關卡,最後走到一間小房間外,門縫飄出頓重的菸味。推開門,只見一名身著白衣的男子坐在檯燈後面,臉上是一片暗黑的陰影,他雙手被銬在一起,指縫夾著一隻菸,絲絲的煙跡順光冉升,刑警指著他對我說:「就是伊。」然後就兀自走出房間。




(林來福槍決前在監獄和懷孕的女友完婚,兩人只當了五分鐘的夫妻,他表示這場婚姻就像在一艘小船上,前方的路他將孤獨一人駕船離去。)


屋內只剩下我和那名犯嫌,空氣是一片死寂,拿相機對著他時,終於看清楚他那陰影下的臉龐,炯炯目光盯著我看,他舉起了手,用力的吸了口菸,火紅的菸頭微微燃亮那肅殺的臉,指縫間緩緩冒出煙霧,陣陣吞沒他的神情。然後,他不發一語看著桌面,像是一種無聲的威嚇,房間靜到彷彿聽得見自己的心跳,一股顫慄遍佈全身,草草拍完後立即轉身離去。他,就是當年身上背負二十五條人命,犯下五十幾宗刑案,名列十大槍擊要犯之首,綽號「鬼見愁」的林來福。







那次的經驗之後,面對自己的工作心情更沉,這樣的工作,似乎違背了當年迷上攝影時的初衷。當時媒體中,有幾位同業和我有著相同的心情,於是我們紛紛計畫起出國念書這事,同在媒體任職的盧哥,熱心帶我去學術交流基金會找他的老師諮詢,他的老師見了我的作品後,給了我許多溫暖的鼓勵,說我的作品很完整又有思想,只要托福成績能過關,一定能夠申請到美國一流的藝術學院,日後定能在攝影界大放異彩。

聽了那位老師的一番話後,出國念書的念頭在心中與日俱增,於是瞞著家人去南陽街報名托福班,並開始認真K起英文。在那個時候,媽媽已是癌症末期,有一天陪媽媽去醫院做化療,結束後她嘔吐的很嚴重,攙扶她慢慢走回家的路上,她突然問我:「你是不是正在補托福?」

我壓低聲說:「是。」

接著她又問:「那你是不是很想出國念書?」

我回了聲:「嗯。」

接著她沉默一段時間,一旁鼎沸的車水馬龍聲,壓不住彼此凝結的情緒。

準備轉進巷口時,媽媽開口了,她說:「你會想要進修,媽媽很高興,我也一定全力支持你,但是目前爸爸生意不好,家中經濟只能供一個人出國,你知道哥哥是學建築的,若他沒繼續進修,將來會無法在業界生存,你的適應能力比他強,能不能先把機會給他,將來我一定會想辦法送你出國,這樣好嗎?」

聽完媽媽的話,換我靜默許久,在踏上公寓樓梯時,我對她說:「我知道,一定會讓哥哥先出國!」

當天晚上,心情像森黑汪洋中的浮木,媽媽似乎也正難過著,因為我清楚,只要她還有餘力,一定會毫無保留支持我。無奈當時家中經濟太困頓,無法支應兩人龐大的學費,睡前我把補習班的上課證撕了,媽媽的身體已經太虛弱,不能再給她壓力了,當下也清楚,這根標流的浮木,似乎永遠到不了岸邊。







一年多後,媽媽過世了,哥哥退伍後,沒辜負媽媽的心願,順利申請到美國雪城大學佛羅倫斯分校建築研究所,當時妹妹在念高中,我和她相差七歲,自小她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個性上比較驕縱任性,年紀仍輕就遭逢母喪,這個打擊對她太過殘酷,於是她開始出現叛逆的性格,結交一些愛玩的朋友,時常會以超齡的打扮外出。說來慚愧,身為小哥的我並沒有對她付出太多關心,或許這是一種長久失衡的心態,從小到大,父親對我總是嚴厲而冷漠,在他心中我像個一無是處的孩子,但他對妹妹卻是百般的寵愛。因此當時我總覺得,妹妹的一切,都是爸爸的責任。

後來妹妹大學沒去考,高中畢業沒也不清楚,但是爸爸的生意倒是有了起色,他終於買了房子(在媽媽過世前十年我們都是租屋度日),也交了新的女朋友。沒多久,繼哥哥赴義大利後,妹妹在百般不情願下,也被爸爸送去瑞士讀昂貴的餐飲管理學校。爸爸當時還申請了一張信用卡副卡任她花用,每次爸爸收到帳單時,看見那十幾萬的消費都會小小叨念,最後卻還是很爽快的付清。







當年一同計畫出國的同儕,幾年後都紛紛歸國,在報禁開放之後媒體百花齊放,當時台灣還沒正規的攝影教育,攝影工作者多半是師徒相傳,或者像我一樣自學摸索,觀念仍非常貧乏。在媒體蓬勃的年代,因大環境的需求,新聞學院也相繼成立專門的攝影科系,卻面臨到師資短缺的困境,而這些歸國的朋友們,因緣際會下都順利走入學術界,當起了大學講師和教授。那段時間,時常我吐著口中霧氣在寒冷冬夜中,為了一些影星緋聞,像一隻老鼠般躲在牆角守候時,那種惆悵交雜著辛酸,比氣溫的空氣還冰冷。多年來,我不曾質疑過自己的天賦,卻會埋怨著自己的際遇。後來,爸爸幫我付了買房子的頭款,算是對我的一種補償,只是似乎再多錢,也買不回已安息的夢,於是我開始自我放逐,活在混亂糾結的感情中,過著亂七八糟的人生。




(photo by carol chen)


幾天前,我看見妹妹在她的臉書上,放了一張她小兒子在大海中奮遊的照片,並寫下一些她心中的話,讀後令我感慨萬千。當年的她,極不願意出國,但前方的路卻已蒼茫,在爸爸的逼威下被送走,卻在瑞士念書時結識了現在的先生,對她是百般的呵護與照顧,兩人婚後就定居加拿大,如今她已是兩個孩子的媽了。她在臉書上娓娓寫著一段給孩子的話,她說,很多朋友很羨慕她的孩子,認為他們過著富裕的生活,有父母滿滿的愛,不愁吃穿無憂無慮,但是事實卻並非如此,她總是無時無刻在訓練著孩子,要他們學會自己打理生活,自己準備便當,自己消化挫折,偶爾孩子會有抗議,覺得媽媽太過嚴格,但她仍堅持非這樣做不可,只因為他知道自己是在呵護中成長,從沒想過疼愛自己的媽媽有天會突然離開,母喪給她的打擊太沉痛,差點讓她連站起來的能力都沒有,她不希望孩子會像她當年。

她是這樣寫的:「很抱歉,孩子,之所以會對你們要求,是因為我明白,你們總有一天會失去我,希望哪天當我不在時,要像我教你們的那樣,堅強而勇敢的活著。」







上個月和爸爸餐敘時,席間他第一次和我談起妹妹當年,他說,或許我不理解那時為何執意要將小妹送出國,因為媽媽死後她就失控了,每天濃妝艷抹早出晚歸,爸爸說為了怕給她壓力,也就沒多管她,直到有一天,他在街頭看見妹妹拉人推銷東西,穿著暴露又畫個濃妝,差點認不出那是他的女兒。後來,他回家後覺得心痛,如果再這樣放任下去,妹妹遲早有一天會走進酒店,這個女兒也就這樣毀了,為了徹底切斷她那腐壞的生活圈,才毅然將她送出國,就算當做是去鍍金,而後來她才能嫁了一個好老公。

聽完爸爸的這番話,我點頭笑而不語,這些年來,從失落、迷惘、無奈、到知命,歲月告訴了我,年輕以為的目標,只是腦海中一幅想像的大拼圖,並要在對的時間放上對的圖塊,但生命中有太多的曲折和意外,期間遺漏任何一片,那拼出的圖都將不再是完美。只有看清身旁所擁有的事物,並認真的去撿拾起,再努力堆砌出一個漂亮的圖騰,才是真正的擁有。完美並不在未來裡,而是在觸手可及的當下。

二十多年前,知道自己出國夢碎時,走了趟心靈花園金山海邊,在那裡我見到一艘擱淺的鐵鏽船,像垂頭喪氣的任憑海浪拍打,卻無動於衷。那艘船就如同當時的心境,脫離了原本航行的目標,來到一個陌生地方,身陷囹圄寸步難行,怨嘆著命運作弄人。







或許,我和妹妹都曾遭遇「擱淺」,在一般人的眼中,這是一個負面的名詞,任由荒蕪風吹雨打,但也只有曾經擱淺過的人,才會知道命運和目標的差異,命運會帶你走向一個無法想像的地方,從一開始的消極怨恨,到逐漸熟悉風雨的氣味,有一天無奈成了一種依偎,才能看見一直疏忽的四周,並開始愛上命運領著我們的方向。我在漂流中發現了新大陸,妹妹在脆弱裡學到愛的勇氣。

有時我還會想,當年如果朝著目標出國留學,如今又會是一個怎樣的人,會如同儕一樣當個老師嗎?還是周遊各處的攝影師?這個疑問永遠是個謎,唯一確定的是,這裡絕大多數的圖文將不再存在。擱淺讓我必須學會體悟,失落卻意外鍛鍊出堅強,發現一座不曾預期的世界。







多年來,走訪過數十所大學、高中、社團、企業,曾經聽過我演講的人數應該有數千吧,五年間在這個部落格積累的文字也逼近百萬。原來被命運所中輟的大道,卻意外領我走入另一小徑,沿途上雖荒煙漫草,最後卻走到相同的目的地。



(攝影‧文字/陳建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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