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了好長一段時間,我回來了,先置頂這篇對我意義很大的舊文,朋友們的留言與對話也發人深省,新文將陸續刊登!

 

首次刊登時間 2012/07/11

 

像是再清楚不過的事了,身體內住著兩個人,一個像白晝般充滿熱情、能量、光明,另一個卻如黑夜般隱晦、陰鬱、深沉,我要常盯著自己,別讓哪一個人去消滅了對方。



經過了鬱鬱五月接二連三的衝擊後,白晝的我逐漸黯淡,但六月之後卻開始逆轉,出現一個非常積極的性格,會在三更半夜拎起相機,開車駛上寂靜的鄉間道上,荒涼景色卻壓抑不住內心的激昂,似乎重拾了年輕時的感覺,努力要衝出這段黑暗的長路,駛向那個透著霞光的地平線。






整個六月,頂著炎熱的溽暑,走了北部幾段海岸線,翻越了幾座山巔,騎上單車探訪一些幽靜的小徑,整天下來衣服總是乾乾濕濕,過程雖艱辛卻也暢快淋漓,彷彿一個荒蕪許久的美麗世界,又活靈的重生過來。其間,也花了許多積蓄,買下了覬覦很久的東西,逐漸我體會出一件事:投注在熱情上的錢,花費再多都是值得,但用在無感的事物上,一分一毫都嫌浪費。


這個月來,是近年來最舒坦的時期,或許像是一種平衡,反撲心中那個越來越強大的黑影。偶爾會回到自己Blog中,卻像陌生的旁觀者,看到了許多朋友的關心,心中感覺溫暖不已,想要回覆卻又收手,不想讓好不容易抽離的情緒,再踏入那個晦暗的角落,只想圖個寧靜片刻,不想再寫任何的隻字片語,藉此,也向關心我的朋友,獻上我最大的歉意和感謝,點點滴滴都會銘記於心。



【圖 騰】





我是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卻深信著生命的輪迴,在累世綿長的時空之旅,要超越上一世遺留的迷障,也要摸索靈魂未達之境,或許生命中所謂的意外,都在檢視著自以為懂、或考驗不曾懂的事,少了宗教的支撐,就像一個失去羅盤的扁舟,獨自飄行於浩瀚的汪洋,也因迷航而顯得無拘無束,但難免會有徬徨無措時,也會寄望能有人幫我解惑、來安撫慌亂的心情,並寬恕我曾經的罪孽,哪怕只有一個溫暖的擁抱。

對很多事情的認知,也只有在真正受傷後,那個血淚交融的傷疤,才讓我懵懂的理解了些什麼,在我心中,卻是有那麼一個符號,不時會拿來提醒著自己,圖騰背後所呈現的宗教,內心是一無所知,只是單純被那個符號所吸引,一步步探索著無疆的生命。






在象徵道教太極圖形中,給了我很深的啟悟,一個象徵圓滿的圓形中,有著完美弧線畫下的黑與白,看似分明卻又那樣的圓融,白中世界有黑,黑中世界有白,黑點讓白不再虛無飄渺,白點也讓黑不再黯淡深邃,顛倒的黑與白是完全互補,任何一方貪多了些,圓也將不再是圓,比例也破壞殆盡,太極的天地陰陽,如同日月星辰黑夜白晝,彼此交融共生,育化出生生不息的萬象。






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裡,只學到了如何去追尋光明,提醒著我們要積極、開朗、正義、勇敢、努力、悲憫……卻沒人教我們如何和黑暗共生,任由暗藏其中的憤怒、忌妒、憂鬱、悲傷、孤獨到處亂竄,只知道不斷用口號和催眠,不停加強光的亮度來粉飾黑暗,殊不知心中的那塊陰影,卻躲在更深黑的角落。



【汙 點】


記憶中曾有過兩件事,給我很大的衝擊,改變我對善惡的分界....






國小五六級時,我在班上的成績一直是處在後段的位置,從來就不是老師或同學在意的角色,當時班上有兩位感情很好的女同學,小惠和小臻,她們兩人考試永遠排名前五名,外表總是白淨可愛,小惠綁著長辮子,小臻則留著俏麗的短髮,身上的制服永遠像是剛熨過般直挺,談吐謙恭有禮,渾身散發著亮麗的朝氣,不但深得老師喜愛,更獲取同學們的好人緣,光是班長和模範生的角色,兩人就不知當過幾次。以當年的價值觀,課業成績差的人,幾乎等同於不良的操行,兩相比較下,我成了品不優、學也不精的那類人,好比一團皺巴巴的衛生紙,連和她們說上話都會覺得自卑。






有次期末考,剛好坐在她們兩個後面,考卷寫不到一半我就開始發呆,因為考題有一半我不會寫,突然間,座椅下傳來隱隱的騷動,像是有人在踢椅腳,我一時好奇便側過頭看了前方的桌腳,卻驚見她們兩個分別將手慢慢的垂下來,小心翼翼的交換著紙條,此景讓我當場傻住,一個念頭閃過,她們在作弊嗎?


考完試後,回家的路上,腦中不斷浮現她們的鬼祟,很難釋懷我當下所見的那一幕,在心中她們是如此乖巧聰穎的人,無法想像會做這樣的事,更何況兩人成績已是如此的優秀,成績遠遠不及她們的我,就像被人賞了一記耳光似的,覺得難堪不已。或許我的成績只是三流,但每一分都拿得心安理得,於是,疑惑轉成了一種憤怒,盤根錯節的蜷在心中。

那天之後,我沒再和她們說上一句話,也沒和任何人提起這事,之後無論她們上台領什麼獎,笑的如何燦爛,心中想到卻是虛偽和欺瞞,看著她們身上那身雪白的制服,就像有著一塊永遠也洗不掉的墨漬。






或許是老天要讓我明白什麼,經常會讓我偶遇小臻,我和她念同一所國中,高中時她就讀北一女,也曾在公車上與她驚鴻一瞥,時間一久,或許心中已不再有怨,卻難抹去當年她作弊的那幕。十二年前,剛搬到山上來住不久,一天傍晚外出騎車時,社區裡迎面走來一位挺著大肚子的女人,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蹣跚而行,遠遠的我就看出是小臻,而她並沒有認出我來,我們就這樣錯身而過,沿路我不禁想著,為何會一而再的遇見她?






幾年後,我在社區外的公車亭,再度見到小臻,懷中抱著一個大男孩,二十多年來,看著她從開朗的小女生,變成雙十年華的少女,如今成了一個中年媽媽,她那素淨的臉上,不再光鮮亮麗,也不見燦爛的笑容,歲月在她身上留下了滄桑,她一手緊抱著依偎的男孩,另一手撥著被風打亂的髮絲。

突然間,我感到一股羞愧,多年前目睹的那個作弊事件,困住的原來是自己的偏執,自以為是的正義扭曲了善惡,這些年來,自已又做了多少比作弊更惡劣的事?面對別人的缺失,永遠都用最高標準檢視,但面對自己曾犯的錯,卻始終有說不完的藉口。






或許當年的小臻,在我心中,是一張無瑕的白紙,放大那個瑕疵的,是我心中的妒忌,也許她當年為了迎合人們的期待與壓力,只得逼自己要更優秀,那個停留的黑影,反像是風拂去飄落的枯葉,點綴出更真實的人性。



【光 點】


民國78年,我在桃園大園服役,那時部隊中龍蛇雜處,有廚師、黑手、小工、混混、和剛從學校畢業的大專兵。由於大專兵才佔7%的比例,所以非常搶手,一分發部隊就會被各業務單位挑去當文書,而大專兵善於鑽營,享有許多業務特權,不但能靠洽公離營摸魚,也不用出公差。長久下來,引起其他兵的不滿,有時晚上他們喝多了便會想找大專兵的麻煩,而大專兵對一般兵也很不屑,覺得那些人都是低等人,是看不到未來的人。






那段時間,我應是全營中唯一沒有接到文書工作的大專兵,幾次被業務單位挑中,但兵籍資料一送到政戰室,全因安全考核沒過而被退回。我的黑記錄來自於在成功領集訓時,曾在莒光日上發表太多對政府的針貶,因此這樣的不良記錄就一直跟著我。於是,一般兵該做的事,我一件也逃不掉,出操、掃地、洗廁所、清飯鍋、倒廚餘……和一般兵相處久了也建立出感情,晚上他們常邀我一起小酌,幾次酒酣耳熱過後,每當他們準備集體去揍人時,都被我動之以情擋了下來,老實說,他們不像大專兵那樣工於心計,他們要的只不過是尊重和義氣。






由於我比較會說道理,表達能力也比他們好,有時還會教大家如何回覆筆友寫來的信,或是在他們遇到困難時出些意見,因此漸漸開始有人會趁我站哨時來找我,把我當成良師益友的角色,向我娓娓道來內心的故事。有一天,一位叫阿義的一般兵來找我,他全身上下刺龍刺鳳,入伍前是個流氓,入伍後曾有逃兵的記錄,後來關出來繼續服未完的兵役,由於他是回役兵,無法拿槍,只能待在廚房當伙房。

那天,他在我面前喝了很多酒,不斷在我面前大罵輔仔(輔導長的簡稱),他說他在鄉下的媽媽生病住院了,向輔仔請假回家探親,卻被羞辱一番,輔仔對他說:「你之前記錄太壞,不要再來編理由假肖,去多燒幾柱香較實在,看菩薩能不能保佑你平安退伍。」






他發完長長的牢騷後,離去前用力捏扁手中的啤酒罐,口中大罵著:「幹你娘!死輔仔!」然後一腳將啤酒罐踢向前方草地,踉蹌的離去。阿義雖曾當過流氓,但從小在純樸的農家長大,本性非常憨直,從小就幫他爸爸務農,因而無法兼顧課業,上了國中就被丟到放牛班,老師讓他們自生自滅,後來因為同學被混混欺侮,基於情義加上叛逆期的焰氣,一夥人去幫忙討公道,這麼一打就走上人生的另一條路,他的本質並不壞,不曾見過他在部隊中欺壓任何人。

幾天後,阿義喝酒後不假離營,開著朋友的車在幾公里外撞到電線杆,當場頭骨破裂,生命一度垂危,這件事情震驚了師部,派了高層的政戰、保防軍官要來營區舉辦宣導會,宣揚「不假離營、酒後駕車」的嚴重性,會前連上的政戰官緊張的召來所有士官兵,強調一定要在長官面前踴躍發言,好好斥責阿義這樣違法亂紀的行為。






宣導會上,高官一字排開坐在台上,台下則坐著滿滿的士官兵,陣仗非常驚人,果然許多人為了討好輔導長,不斷有人發言對阿義大加批判,不乏一些整天和他一起混的酒友。等發言逐漸冷卻時,我舉起手,長官點了我發言,我先報上自己的兵籍號碼和名字,接著說:「如果不假離營、酒駕肇事是結果,那造成這事件的原因是什麼?不去解決那個原因,再多的檢討會都是沒有意義的。」

當下我把阿義母親生病的事說了出來,並道出他屢次請假探病卻遭拒,情急下才鑄下如此大錯,最後我說:「這個惡果原是來自善因,只是僵化、迂腐的官僚系統,永遠都不願去傾聽小兵心底的聲音。政戰系統不是士兵的輔導老師嗎?卻只見它監控每個人的思想,秘密的標籤與分化,在士兵最需要它的那刻,卻把大門關上!」

言畢,全場一片寂靜,輔導長不知所措,旁邊有個人也舉手了,他是同為大專兵的好友建仁,平日熱情率直,他延續我發言的內容,針對這令人遺憾的事件,提出許多真知灼見。後來這個宣導會就在這樣倉皇中草草的落幕了。






三個月後,阿義出院了,由於顱骨破裂導致臉有些變形,整個頭全是滿滿的縫線,反應變得遲鈍,說話也出現口吃。經過那次的發言,原以為會遭到政戰系統報復,結果居然相反,因為部隊下基地在即,有非常多繁瑣的戰情業務,而情報官又在外受訓無法歸建,不得已之下竟由我來擔任情報官文書,並以兵代官職。

一天半夜,我還在彙整軍圖時,阿義突然出現在辦公室,手上拎了兩罐啤酒,見到我就說:「肉粽(軍中同袍對我的暱稱),我想要來找你喝一杯。」

我說:「你傷成這麼還能喝嗎?」

他說:「無論如何,這罐是一定要和你喝的啦!」

話畢他就拿起啤酒,拉開後不停仰頭灌著,然後還傻乎乎的把空罐子倒放在頭上笑著喊:「乎乾啦!」

我也拉開另一罐啤酒,學他一口乾罐,口中還不斷碎念著:「起肖才和你這樣喝……」

他要離開時,我送他到門口,他對我說:「肉粽,自小漢我那是做不對歹誌,所有ㄟ人都只會臭我摃我,你是頭一個替我說話的人,真正感謝啦!」

看著他一跛一跛離去的身影,有種說不出的悲。






阿義生長在純樸農家,自幼學到庄腳人的情義,卻在不被期待中長大,用錯了感情的方法和對象,成了所有人眼中那張污黑不堪的紙。然而,當他知道媽媽生病時,卻寧願冒著被關的風險,也要拚命回家一趟,我反思,自己對親情有像他這樣的濃度嗎?

我們所認知的黑,是被眾人抹上去的,還是他原本的色彩?






腦中忘不掉的,是他那晚和我道謝時,那雙泛著淚光的眼睛,就像夜空星辰般剔透。



【黑與白】





在價值混淆的年代,什麼定義叫做黑,什麼又稱之為白?許多有信仰的朋友都勸我要多念佛修業障。不符合他們價值的事,便會以因果報應來威嚇,他們總能引經據典說上一口佛論,卻很少見到實踐於生活之中,宗教之於他們的生命,像是與生活不會交集的平行線,經年累月的讀經修課,卻把生活的壓力和瑣事全給了家人,彷彿修行或信仰是萬不能被干擾,而所累積的智慧與功德,僅受惠於一人世界中的冥想,我常在想,這樣的愛算是一種大愛還是小愛?


也有另一種人,不斷追求光明,做任何決定都要求神問卜,出門辦事要選黃道吉時,交友要合八字論命,他們寧願相信摸不到的事,也不願接受眼睛所見的事實,深怕生命一不小心,就會沾惹到任何髒灰,而這些所謂的正面,所謂的純淨,卻因執念而打造出藩籬,關住的卻是自己的心。






而我,就像是個遊走在黑白之間的邊緣人。對我而言,令人感動的,是穿透黑夜中的燈火,讓人美好的,是映入白雲間的飛鳥,黑與白不應是一種對峙,而是一種融合,相襯出彼此間的美麗,當我以為人生很幸福,而耽溺在以為的美好時,人性的陰暗就會浮現,當我覺得自己在墮落時,我會讓自己繼續的沉淪,因為我知道,摔下的力道有多重,反彈的力量就會有多強。

朋友問我,想要一起修行嗎?我回答他說:「我從來就不曾間斷過,」他反問:「那說來聽聽,你修的是什麼?」



 


我回他:「人間就是我的道場,我從來不去想該走到何方,在意的是這段漫行中的風景,順著心的感觸,盡全力的去愛、去恨、去笑、去哭、去怒、去悲……」因為我知道,當自己真正擁有了這些後,才會知道該如何來放下。




(攝影‧文字/陳建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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