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8日,莫拉克颱風重創了南台灣,每天都在電視發現新的災情,充斥在眼中的是滿滿的土地瘡痍,救難人員跋山涉水的驚險鏡頭,及受災家屬的哀慟悲慼,然而這場大災變的背後,到底在告訴人們什麼,是一場天災?還是人禍?我無法從媒體資訊中得知。

8月9日,我在飛往台東的飛機上,想著此行的目的,我不是一個救難人員,對搶救受困者一點幫助也沒有,也已不是媒體,當然也無法有報導的目的,但是我還有一個自己的平台,會有一些朋友會來這裡,透過自己的親臨現場,我要去找到一個有價值的觀點,一個讓台灣災情越趨慘烈的原因,觀念才是最根本的預防,或許只能影響一兩人,也就不枉我此行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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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體】



透過一位台東友人的協助,才能進入一些被管制的災區,一踏上受創嚴重的太麻裡,就感到一陣煙硝瀰漫,路面斷裂,房屋許多都被掏空,挖土機正忙著挖開河床泥沙,路上都是軍人和媒體匆忙穿梭其間,這裡曾經是台灣美麗的日出故鄉。





正在拍攝河床的畫面時,突然被某電視台記者拍了一下,「老哥:不是在這裡,屍體是在前面!」他的話才剛說完,就看到一些媒體記者往發現屍體的方向快步跑去。若是以前,我一定也會快步跟上,但離開媒體久了,才突然驚覺此幕的荒謬,對那些苦後已久的媒體,死傷才是新聞的焦點,但卻是建立在民眾的苦難之中。





這次媒體的確發揮了不小的功效,許多無法打入救災體系的電話,都是透過媒體的轉傳播,才得以在第一時間得到外界的關注與援手。只是,近年來媒體的惡性競爭,已到無所不用其極的地步,叫記者深入連救難隊都還無法進入的災區,罔顧記者的人身安危,只求拍到獨家鏡頭,我很難想像越過窮山惡水前往災區的記者,是希望能看到的什麼?是平安無事還是慘絕人寰的慘況?恐怕後者才是對電視台有價值的畫面。





媒體在災變中,擔任盡責的報知者,卻也同時翻攪了人的情緒,透過不斷撥放的災情畫面,讓所有人在憐憫的同時,也創造了高的收視率。許多媒體守在太麻裡失蹤的員警家門口,等著拍攝遺體尋獲時,家人的慟泣?這個工作的後面,其實是在等候別人寸斷的心,我似乎已經沒有辦法,再懷抱這樣的心情按下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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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員】




為了紀錄被決堤太麻裡溪水衝擊的斷路,我走了一條偏僻的產業道路,來到一處能觀全貌的高地,見到被沖毀的台九線和柔腸寸斷的南迴鐵路,這也中斷了太麻裡以南的所有交通,金峰、達仁、大武因此成了孤島,將近兩萬人受困其中,只能以空投物資的方式來援助居民,也讓屏東與台東這兩個相鄰的縣市,竟需要繞台灣一周才能互通。





途中,我見到一台廂型車,旁邊圍了一些人,下車查看才發現是交通部長毛治國,他們一行人正攤開一張地形圖在討論,毛部長不斷透過衛星電話,在接收各地回報的交通狀況,然後一一核對土地流失的情形,雖然風災已過三日,才再收集交通資訊,似乎錯過了第一手資訊掌握,但至少他身旁並沒有帶著媒體,而是和一群專業人士一同勘災與搶救。這和許多巡視災區的大官比起,比較像是解決問題的態度,期待有二十多年事務官經歷的他,能比其他政治派任的官員更瞭解狀況,畢竟許多人命都掌握在決策者的手上。


另一幕的失落,是看到總統馬英九在情急之中,竟打電話給台北市消防局長求援。身在東部災情慘重縣市的他,唯一能清楚調動的資源,卻只是從前的舊部屬?某種程度,這也代表著在這分秒必爭的救災時刻,災援調度已完全的失控。台灣太過政治化,即便是高民意選出的高官也只熟悉政治超作,但是,當真正發生重大危難時,最需要統一整合與調度時,卻完全喪失這能力,讓人深感痛心。





車開上一塊小台地,也意外見到台東縣長鄺麗貞,她正在和受創嚴重的嘉蘭村長以及慈濟的工作人員,勘地談蓋建組合屋的事情。對他們想盡速解決災民住的問題,這份用心我很能認同,但對於他們急切想快速找一塊地就來蓋,這部分我卻有不同的看法。很多的公共建設太過政治考量,為了解決立即的問題來換取民心,反而太過輕率就下決策,恐怕會造成日後更大的後患。貓纜、內湖捷運都是同樣的問題,建設是需要長遠評估,需要更通盤的考量,國內長期缺乏國土資源的統籌與保育單位,造成許多不適合蓋建的地點,為了政治的效應和暫時安撫,一再的倉促擴建,無疑埋下更大的問題。





即便是在最困難的災後重建上,政府應先給受災戶租屋補助金,安頓好無處可歸的災民,然後尋找一塊能長居久安的住處,讓危險區域居民都能集體遷村,再用低利補助的方式,讓受災戶都能有低價購買,最重要的是,這樣的居住形式,該由全體居民來自決,而非政府一意孤行,由下而上的民意,才是真正的民治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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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區】




由於部落主要道路斷裂,不得不改走狹窄的產業道路深入鄉鎮,會車時常會驚險萬分,最後才終於抵達受創嚴重的嘉蘭村部落,這次風災共摧倒了51間屋舍,暴漲溪水將臨溪前兩排的房子完全沖走,倒在河床中的其實是第三排的房子了。





村內的馬路也被氾濫的溪水弄得殘破不堪,國軍也動員來幫忙搶鋪路面。





一些老人面對岌岌可危的家園,心中百感交集,原住民因為弱勢而居住在地勢險惡的山間,如今卻連家也沒有,很多村民並不想搬走,因為根本不知該往何去。





我走下河床中,戰戰兢兢,很擔心上游堰塞湖突然潰堤,卻在回首見到突兀的景像,頹圮傾倒的房屋,襯在美麗的藍天白雲中,最美的天空卻經歷最狂的水,自然的深奧,讓人望而生畏。

上一次的海棠颱風也曾重創嘉蘭部落,衝垮十幾戶房舍,因此這次居民已學到教訓,在溪水暴漲前,都已緊急收拾家當撤離,也因此慶幸部落並沒有太多傷亡,但被水沖走衝倒的房子,卻是很多人一生的心血,只能流著淚看它潰堤。





當地耆老說,太麻裡溪在日據時代河面有150米寬,這是百年來自然界所定下的寬度,但數十年來因過度得開發,變更許多河床地,讓河道整整縮小成50米,也加高堤防去改變河川的流向,變成迂迴的河路。這次的風災,從山上滾降的大水把所有變更的河道一次摧毀,還原成最古老時期,原始河道寬度與路徑。耆老說:水永遠會記得回家的路,它要收回長期被人類霸佔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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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心】




進入收容災民的介達國小時,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音樂人胡德夫,短暫的攀談後才知道,他家也在這次風災中被沖走,這次的風災比上次海棠颱風更慘烈,他對於政府整治河川的無能,有著滿肚子的苦水,但生性堅毅的他,反而安慰起同村受災的親友。





宗教團體總是搶先政府一部,第一時間就進駐災區之中,慈濟、教會都給災民帶來許多的物資,並撫慰許多受傷的人心。





對於慈濟人的情操讓人深深感佩,他們自我的犧牲,無私的奉獻,永遠是第一個抵達災難現場。只是,在災變的剎那,救人是當下最急迫的事,心靈重建卻是長遠的工程,當愛心成為一個至高的目的時,也讓很多人性會蒙蔽在愛心之中。





921發生時,我在東勢組合屋待過,災民接受別人的救援久了,依賴讓人變得嬴弱,喪失了面對困境的信念,物資的需求是最基本的生存,但有了物資後,要如何將眾人傷痛,凝聚在一起,培養出共識的能量,那是一個更迫切的目標。





在媒體的強力報導下,大量的物資湧入災區,一卡車一卡車的物資,已快將收容中心擠爆,台灣是個島國,每個人對土地上的同胞都有很深的感情,物資的收集往往不是問題,但資源的分配卻一直有問題,真正急難的人東西送不到,過荷的地方卻有太多的物資,引來人性囤積的貪念,善款也面臨相同的問題,近年來台灣從921以來的災害的募款,還囤積近50億沒發放,整個資源分配的阻塞,壓縮到其它公益團體的資源,也糟蹋了眾人付出的愛心。





物資或善款不應該成為檢視愛心的方法,名人被媒體一一列表點名捐款,這樣的愛心太狹隘也太表面,錢雖能解決迫切的問題,卻買不回已逝的人命,和重創的心靈,一個更恢宏的生命態度,更應在災後重新的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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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落】




離開了嘉蘭村,去了一趟震驚國人的知本金帥飯店,它慢慢傾倒的剎那,也揭開了這無場無止境災難的序幕,見它躺在混惡的溪水中,在每個人心中都已留下那駭人的一幕。



被洪水沖刷過的知本溪河床,居然出現一個類似台灣圖騰的沙丘。


知本原是台東最負盛名的溫泉勝地,大雨過後腹地幾乎被掏空大半,日後榮景勢將不再,友人的朋友告訴我,他曾是地政相關人員,很多地方河面原本很寬,但因為台東觀光興盛,很多人見有利可圖,黑白兩道都會出現遊說,官商勾結層出不窮,將一些保育的河床地,透過變更名目轉成了商業用地,溫泉的開發抽取地下水,讓地層都下陷,有時在蓋章時都會良心不安,明知不可為卻得硬要做,一旦河水決堤時,就是一場大災難。





台灣的疏洪方法,一直都是採行讓雨水落地後,以最短的時間將水排向大海,因此不斷加大加粗疏洪管,將水路截彎取直,但雨勢一旦大到超過負荷時,就會造成出口的回堵,讓溪水瞬間暴漲,只能不停加高堤防來防堵。

然而德國對水資源的疏濬卻是反向思考,他們會想盡辦法延長雨水流到大海的時間,透過種植樹木,家家戶戶設立集水池,下水道的回收系統,讓一滴雨水至少要經過七道程序才會被排到外海,不但能將自然資源再利用,還防堵水的瞬間彙集,台灣的水患已刻不容緩,嚴重威脅到每個人身家財產的安危,真該去徹查每個縣市的河川整治績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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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木墳場】




站在富岡漁港前,我見到了這一生見過最驚駭的自然景觀,從山上沖刷下來的漂流木,將港口一眼望去所有的海水表面完全覆蓋住,泊在碼頭的船彷彿像木上行舟。





走到富岡旁邊的海岸,景觀更是駭人,海前方兩百公尺的海面上,滿是漂流木,朝海岸線綿延下去,深刻的感覺到這土地病了,而且已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死亡樹木量之多,根本無法估算,簡直就是樹木的墳場。





我問了在地人,為何會有這些漂流木,他們說很多都是多年來山老鼠所為,不法人士在山上亂砍盜伐後,有些是一時之間沒法完全運出來,有些則是被遺忘了,這次的一場大雨就把這些藏在山中的盜伐木,全部清掃到大海來了,他們在地人也是一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的奇景。





這場颱風讓台灣付出極慘烈的代價,數百人還在生死之間,數千人流離失所,數百萬隻豬隻及雞鴨死亡,上千萬條魚暴斃,以及已數不清的樹木橫屍遍野……人始終是要和自然共生共息的,萬物延續了人類的生命,樹林是守護土地的根基,而這些數字所帶來的警訊,像是讓人更驚心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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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省】




在飛回台北的途中,看著窗外漆黑的大地,這幾天來我看見人的脆弱,也見到土地的反撲,聽見它憤怒的咆哮,短短48小時間台灣從嚴重乾旱,變成被暴雨洪水狂襲的地方,這次災害的面積非常遼闊,南部的山區都壟罩其中,多半是發生在人口密度較低的部落,如果這颱風北偏300公里,讓3000公厘雨水,直接落在人口密度最高的台北盆地,那將會是怎樣的結果?恐怕新竹以北都會是重大災區,台北人擁有最多的資源,不能因為這次的僥倖,就繼續的麻木下去。





921地震之後,台灣的災難越來越劇烈,死傷也越來越慘重,台灣多年來一直沒有明確的國土保育政策,也沒有土地復育計畫,數十年來放任官商勾結,盜採河床砂石,濫伐深林樹木,鑿山填海造路,抽地下水養殖,集體開發渡假屋,隨意掩埋垃圾……我們雖在很短時間內創造了經濟奇蹟,教育我們的功利價值,讓我們賺到了財富,卻也將這片美麗富饒的土地,一步步逼上了絕路。





全球的溫室效應,讓海水溫度升高,冰山開始融化,海洋水位劇升,洋流的對流趨緩,地層開始下陷,森林也在大幅流失,加劇了氣候的惡劣,土地的傷口正在加速的淌血,美國前副總統高爾製作的那部「不願面對的真相」,就直指地球的壽命只剩下70年,人類創造了人定勝天這類蠻橫無知的口號,失去了對自然萬物該有的尊重與謙卑,大地也只能為了自癒而開始無情的反撲。




2009 08 12 台東 迦路蘭


透過電視的畫面,一場場妻離子散,一幕幕的家破人亡,讓人悲痛不已,死傷者何其無辜,成了這歷史共業下的犧牲者,在全力搶救生命的當下,在捐助散發愛心的同時,在心疼這美麗寶島的片刻,若沒有從這災變中學到智慧,那麼永遠都沒有最後的罹難者,悲憫是一時的,疼惜才是永恆。




(攝影‧文字/陳建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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