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這是一段封藏許久的回憶,原本我以為自己已經遺忘了,沒想到卻歷歷在目。



【開幕的小說】


1988年暑假,我剛從世新畢業,同學們陸續先後入伍了,但我卻遲遲不將畢業證書交到兵役處,因為還有一個重要的工作尚未完成,半年前在山地部落拍照時,我聽到一個非常動人的雛妓故事,當時就下定決心要把它紀錄下來,我知道此刻不提筆寫下,這個故事就會永遠的葬在心中。於是我搬到哥哥的淡大宿舍去住,開始日以繼夜的奮筆疾書,在寫的時候內心的煎熬與痛苦實在是太大,那兩個月大概是我這一生哭最密集的時刻。時常夜半三更,走不出故事人物的情緒時,就獨自一人走到渡船頭望海發呆,放空了一些思緒後又回到窄小的房間,繼續提筆。每天都在和時間競賽般,兵役最晚只能拖三個月。

九月初,我終於提前完成了人生第一篇十萬字長篇小說「枯雲」。整個人精疲力竭暴瘦一圈,後來將小說拿給一些未畢業的同學閱讀,其中個性豪爽的富國看後表示,讀後他心裡非常激動與感動。某天在一場同學間聚會中,酒過三巡後有人問了我一個問題:

「你去過華西街娼寮嗎?」

「我逛過很多次,但卻從來沒進去過。」我說

這個答案引起大家七嘴八舌的批評:沒親自去體驗作品怎會有生命……就這樣大家將口袋中的錢掏出,決定湊錢送我一個入伍前的禮物。


拍這張照片的一小時後我們就前往華西街。這個決定影響了我日後對生命的態度。右起:富國、方岳、志銘、我。



【第一次紅燈夜】


我們一行人來到華西街口,寒意從腳底竄起,在窄小的巷道中,整條刺目的紅燈光,店內女孩們穿著暴露死命的叫喚拖住過往的男人,透過店家的鐵欄杆我看見上百隻舞動的手,男人們川流擠滿整條巷道,此景像好像一個超現實的舞台……我和同學一連繞了三次,差點被小姐們活活撕裂,耗到清晨四點,大家都累癱了,我卻仍無法下定決心,在週遭的鼓譟聲中,我突然看見一位娟秀白皙的女生偷偷在門後望著我們,當時不知哪來的膽識,心想就是她吧!我走到店家門口,握著那女生的手,她嚇了一跳,回神後勾住我往店後暗黑的長廊走去……

一進門才發現,房間小到只有一張雙人床的大小,一盞檯燈,滿屋的腥味攙著脂粉味,我不安坐在濕黏的床單上,女孩從門外端了一個臉盆進來。

「需要保險套嗎?」她輕聲問著。

「妳進來,我什麼也不要!」我看著她的臉說。

她狐疑的慢慢把門關上,壓低聲問著:「那你要幹嘛?」

「只想和你聊一聊。」

「你真的什麼都不要做?」

「真的!」

只見她把床頭的檯燈扭亮,在暈黃光線之中我才看清楚她的臉,她有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清秀的鵝蛋臉,茂密齊肩的短髮,消瘦的身體,臉上施著薄粉,是一位很秀氣漂亮的女生,只是神情間有一些些憔悴。

她坐到我身旁,開始慢慢和她聊起來,她好奇的問了我前來的動機,我就把在部落聽到的感人故事告訴她,並剛寫成一本關於她們女孩的小說,只見她蹙著眉很認真的聽著我說,在言談間也知道她今年17歲了,是來自新竹的泰雅族人,店家給她取了小雨(化名)的名字。我訝異的問:

「那你不是15歲國中沒畢業就進來了?」

「在這都是這樣啊,你剛剛進來時有看見外面椅子上坐了一個害羞的小女生嗎?她才12歲國小畢業而已,是我們隔壁村的孩子,昨天才剛來,店家在等人出高價買她的處女夜。」

沒多久15分鐘就到了,我拿出朋友湊給我的四百元塞進她手心,走出房門時她小聲問著:「你還會來嗎?」

「一定會!」我堅定的說。

只見小雨將錢交到櫃檯,檯後一位胖女人交一張牌子給她,小雨微笑的揮揮手,臨行前我看見了坐在牆腳的小女孩,她累的弓著背睡著了。



【釘上十字架的身體】


離開華西街後,心情很低沉,像有塊巨石壓住,在那裡我看見了人性最貪婪與醜陋的一面,但卻又在小雨的臉上看見稚氣的純真。在開始動筆寫小說之前我就收集了大量有關私娼寮的資料與報導,那時才瞭解很多人誤解一輩子的事……人口販子在資訊不透明的深山部落中,專門鎖定12~16歲的少女,利用地方仕紳博取她們父母的信任,假藉幫助少女介紹高薪的工作將她們騙離部落,然後再用暴力逼迫她們打電話向父母報平安,當少女家人很高興收下一筆幾十萬所謂的預發工資時,他們仍不知女兒已經正式被賣了,許多父母事後知道實情都難過的痛不欲生。但面對這龐大的共犯結構,他們也只能無助暗自飲淚。人口販子將女孩以高價賣給如華西街內的私娼寮,賣身時間約三年,而娼院收下女孩後,會將初夜以高價出售,若遇到有些發育遲緩的孩子,就像飼料雞般打荷爾蒙針強迫發育,讓接客的時間提前發生。

在娼寮內15分鐘算一節,一節收嫖客四百元,若超出時間則加節,少女每節只能分10元並拿一隻牌,她們每天要繳回30支牌給店家,若拿不出來,就拖到地下室內施刑,輕則夾指頭餵蟑螂,重則脫光衣服拳打腳踢,有些少女受不了疼痛逃亡,抓回來會被打得遍體鱗傷,如逃亡超過兩次以上就判死刑,時常報載發現一些淡水河畔傷痕纍纍的無名女屍,很多都是來自私娼寮。而女孩為了生存,每天要從下午三點站到清晨五點,拚死命的拉客,甚至月事來了都要在陰道深處塞棉花止血,繼續接客,感染腹膜炎時邊接客邊痛的掉淚……這些事在華西街的每天夜晚持續上演著。



【看見天使】




沒多久我收到入伍兵單,在當兵的前一晚我又去了華西街找小雨,她看到我時,非常驚訝握緊我的手,雀躍的說:

「我已為你不會再來了。」

我把即將入伍的事告訴她,為了這可能很長時間的分離,我拿出親友們給我當兵的零用金,買下她這一夜(娼寮規定過午夜兩點後客人可花八節錢買下少女一整夜,女孩們私下稱這晚為平安夜)。再度相逢後我們像個老友般開心,我談起對華西街生態的認知,她非常驚訝我所瞭解的細節,還一度懷疑我是不是臥底警察,因為店家是嚴格禁止她們對任何人提及的,所以無論外人對她們如何誤解,貪錢、縱慾、骯髒、無恥……所有的委屈也只能往肚裡吞。或許小雨開始明白我能體會她們的心情,才慢慢透露出內心的話。

「剛進來前半年每晚睡前都在哭,店內的姐姐不忍心,常抱著我睡覺,有時她們會抱在一起哭唱著故鄉的歌。現在兩年了,沒有淚了。」

「為什麼呢?」我好奇的問著。

她低著頭說:「有一種痛比身體的痛還痛,她摸著自己的心,這裡痛!」

接著她就說出一年前的一段戀情,當時有位士官長常來找她,對她非常呵護,日久兩人發生感情了,士官長開始兼副業想多賺錢贖她,日積月累下士官日漸憔悴,小雨看在心底很難過,另一方面也覺得自己的出身會讓士官長日後抬不起頭,於是就開始故意冷落他,並表示對他的感情只是應付一般嫖客而已,士官長之後傷心的離開了,從此再也不曾出現了。小雨說到此時紅了眼眶,哽咽的說:

「那是我第一次想自殺,雖然我才17歲,可是我自己知道不能去愛上別人……」

當時我把她抱在懷裡拍著她的背,久久無語,空氣間只剩她低弱的啜泣聲。

沒一會小雨就睡著了,今晚是她難得的平安夜,看得出來她今天放鬆了旋緊很久的心,我仔細端詳躺在身旁的她,覺得她是那麼甜美寧靜,像一個天真的小女孩,但一想起無窮無盡的男人壓在她身上發洩,再看著她嬌弱的身軀,實在無法想像她承受了多大的折磨。清晨五點,我將一疊紙筆,我偷偷塞到她棉被裡,上面寫著:

「當兵期間我會託朋友拿信給你,你也要寫信給我,我一定會再回來看妳的。」



當年送給小雨的照片是我19歲時在墾丁拍的。



出了華西街,天空漸漸翻白,我趕忙回家收拾好行李,趕搭上十點松山車站那班入伍專車,沿途上我像失魂的肉軀,想著幾小時前小雨的話……在17歲最美麗的年紀中,無法愛戀的心情。

到了成功領後,開始無天無地的體力折磨,只能把精神依靠親友的書信上,我寫了一封信給阿國請他幫我拿給小雨。一次探親日,富國和幾個同學來軍中看我,他交給我一張折的很方整的紙,他說:「這是花八百元才拿到的,先花四百元送信,一星期後再花四百元取信,你放心,我可沒和她怎樣。」攤開小雨寫給我的信,她的字有些扭曲,夾雜一些別字,大致內容如下:

「小仲,很高興認識你,感覺出來你是真正關心我的,我原本以為男生全都是一樣,但遇到你之後我才發現並不是我想的那樣,覺得自己很幸運,好想念你,希望能很快看見你,在這我一切已習慣,不要擔心我,你朋友也是個好人,安心當兵,如果你短時間無法回來,我明年期滿就自由了,我一定會去部隊看你,千萬要保重……小雨。」

拿到小雨的信,內心有說不出的感動,它是來自社會最底層的角落,途中經過友情的加溫,如今停留在我手上,像一顆光亮的水晶般純淨。我將小雨的信仔細放入皮夾內,後來在部隊中無論再如何辛苦的操練,我都不再覺得苦了,因為這和小雨所承受的一切比起來,似乎都變得微不足道,對小雨的思念也與日俱增,那開始困惑自己對她的心態,是憐憫,關心,疼惜,亦或愛情。我想已難以釐清了。



【留在手心裡的名字】




終於熬過了兩個月的新訓,在抽籤分發部隊前,所有人放三天探親假,我一回到台北家中匆匆將行李放下後就前往華西街,在店門口我左看右看就是不見小雨的蹤跡,深怕她轉到別處去了,向店內小姐詢問才知道她目前有客人,因為她長得美,所以客人始終是源源不絕,我守候在門口,煙一隻接一隻抽,並盯著每一個店內出來的嫖客,想看清他們的嘴臉,只見各式各樣的人皆有,有刁著煙的青少年,滿口檳榔的兄弟,油頭粉面的中年人,還有滿腦腸肥的老頭。

那是一個很非常複雜的心情,是一個充滿怨妒而痛心的等待。大約45分鐘後,我終於看見小雨了,似乎比之前更瘦了一些,眼角的淚開開始噪動,當她看見我時吃驚的大叫了一聲,笑得好燦爛卻也好苦澀,才剛踏入房內她就將我抱入懷中好久好久,那時我第一次覺得,彼此像一對歷經風霜的苦命鴛鴦。

她笑起來甜美依舊,一直傻傻望著我,摸著我的大光頭說:

「你這樣看起來年紀好小好可愛,能不能給我一張你的照片,很擔心有一天你不再來了,怕會忘記你的樣子。」

接著就拿出藏在床墊下的兩封信給我:「我有聽你的話寫信給你,但你朋友沒來無法給你。」

今夜,覺得小雨的眼神看起來特別溫柔,我將兩個月部隊微薄的薪俸全拿出來又買了她今晚平安,我們躺在一起談了許多她童年的往事,知道她因家境清寒只念到國小四年級,就去幫父親種香菇貼補家用,父親很疼愛她但卻很早逝,當我問起他為何會被賣在這裡時,她始終不願意說出這段過往,只說:

「不能怪媽媽,她也不知道會這樣……」

我從包包中拿出一台偷帶進來的迷你相機要拍下她的樣子,放在身上,這舉動被娼寮發現的話,下場至少斷手斷腳。她見我拿起相機,趕忙拿出鏡子仔細把頭髮梳整齊,並開心的笑著:

「只能留著自己看,不能拿給別人看喔。」

「那妳可以告訴我你的真名嗎?我想在照片背面寫下你真正的名字。」

她惶恐的看著我說:「這真的不能說,被知道了我會非常慘的,沒騙你啦!」

此刻空氣沉靜了數十秒,她突然拉起我的手掌,用指尖在我的掌心寫下她的名字,並將食指放在我嘴上,叫我千萬別念出來。


當時時常在部落中看到年少的少女,總忍不住為她們的未來擔心(攝於宜蘭四季)



【北風的話】


我帶著小雨的照片回到部隊,抽完分發部隊的籤後,選擇了未來一年多的命運,當夜聽到有許多弟兄棉被裡哭泣。隔天我們像風中的蒲公英開始各飛東西,我被帶到北部的步兵師,才剛報到就被命令上一台的卡車,車子穿過一大片遼闊的農村,最後停在一個無人的草原旁,帶隊官領著我和兩個同梯新兵穿過一段比人還高的荒煙漫草,最後出現在眼前是一棟斑剝老舊的小營房,它後是居然是整片的蔚藍大海。我來到只有十個人的部隊,戊守在台灣的邊境。

在海邊服役的日子很愜意,每天除了站兩班衛兵外其餘時間很自由,弟兄們像家人一樣,一起吃飯洗澡,一起聊天看電視,一起呼呼大睡……因為是新兵所以會排到站半夜的衛兵,那時我才知道,白天的海洋美麗如畫,夜晚卻是非常令人驚愕的,一望無繼的神秘黑水下,翻攪著懾人的能量,不斷發出陣陣巨吼。我愛在站衛兵時帶一個口琴,胡亂吹些旋律,並思念遠方的小雨,有時順著強勁的海風,會朝著她的位置大喊,我知道此刻她一定仍未眠,希望能聽見風帶去的呼喚。



【10元的狀元糕】




在海邊每個月都可以有三天休假,也都會在那時去看小雨,因為在部隊都沒花費,所以薪俸多半都可買下一夜,但小雨開始會制止我,她說我當兵沒什麼錢,能見一面已經很開心了,時間長短沒關係,不要浪費那麼多錢。彼此間的感情隨著每個月固定時間的見面,有些像萌芽中的小情侶。因為知道她國小就失學了,所以會帶一些如孤星淚的書去給她,並教她一些較艱澀的地方,也希望她看完後將書傳給其他姊妹,她們還太年輕有太多的路要走,千萬別對這世界失望。有時我們會愉快地談起未來,並承諾要在她期滿自由後,帶她到各地去走走,看看這裡之外的美好的事物。

認識小雨以來,始終都沒和她發生過關係,因為如果那樣做了,我只不過是一個對她比較好的嫖客而已,小雨自己也曾說過,雖然她每天要裸體面對很多男人,但就是沒辦法在我面前脫衣,因為她會覺得害羞。隨著去的次數越來越多,慢慢的發現,在華西街也有越來越多的女孩知道我。有時還沒走到她們店門口,就聽到有女孩叫著,他來了他來了!有一次在店門口等小雨時,正好有賣狀元糕的經過,有個女孩還送了一個來給我吃,看著手上一個10元的狀元糕,想到這是她們被一個男人發洩後的所得,真的很不捨去吃。

曾經在小雨房內遇到警察臨檢,全部的少女都跑去躲,我也和姊妹們擠在屋頂水塔旁,大家像逃犯般狼狽,但卻心裡卻很開心。有一次有人敲門,開門後見到一個濃妝的女孩,她手上拿一罐啤酒說:

「我知道你們在聊天,來,我敬你!」

還有幾次,我要離開時,被女孩們熱情拉住一起擠在娼寮後窄小的廚房吃油飯。後來小雨說,她把我帶的書拿去給大家看,也和姊妹說了許多我的事,姊妹們都覺得世上還是有關心她們的人。



【平靜的離別】




從夏天到冬天,我們持續見面了半年,已算不清去過幾次華西街,有一天我摸到她肩上一個疤,問她發生什麼事,她才說:

「有個客人辦完事後,突然拿起桌上的檯燈用力朝我肩膀打下,我當場痛的縮著大哭,問他為什麼要打我,那個人突然下跪說,他想來這裡發洩,但身上沒有錢,所以想把我敲昏後逃走,他一直說對不起,懇求我不要告訴店家,否則他會被打死,後來我就拿出自己的錢,幫他拿到櫃檯去繳。」

我聽了之後很心疼,難過的是幫不上忙,那400元可是她面對40個男人的代價,小雨雖然活在這惡劣的泥沼中,卻難得有一顆體貼良善的心地。

隨著她賣身期限的到來,卻發現她開始憂心忡忡,很少見她以前那甜美的笑容,只是靜靜的躺在我身旁。有一次她緩緩的說:

「我以前說出來後要去部隊看你,能不能反悔?」

「為什麼?」我問。

「因為還是不要讓你朋友知道有我這樣的朋友,他們會看不起你的…」聽完她的話後,我想那個士官長的事,想起她說過:「像我這樣的女生是沒有條件去愛人的…」

當下我雖然盡全力去解釋,希望她放下心中的罣礙,但我知道她沒有聽進去。

最後一次去華西街是在她期滿前兩星期,那次是我們唯一一次的吵架,他告訴我因為快出去了,想回家鄉開個小店賣衣服,所以私娼店老闆希望她再待半年,每一節可以讓她拿一半,這樣就可以有幾十萬的本錢開店,所以……還沒聽她說完我當場就非常生氣說:「之前妳是被迫的,沒有人會怪你,但之後妳是自願的,沒有人會同情妳!」「可是我都在這裡三年了,有差這半年嗎?媽媽常向我要錢,我又沒一技 之長,以後日子該怎麼辦!」她焦慮的說。

「當然有差,至少我知道是不一樣,妳可以去學些技術?或是我來幫你想想辦法!」

只見她低頭不語……突然間我們的房門被用力推開了,老闆娘驚訝的看見我們倆衣冠整齊的座在床上,立即關上門並用泰雅語大聲怒罵,只見小雨慌張的用母語回應。小雨接下來看著我說:「你已經被她注意了很久,她知道我們的事,你不要再來了,會有危險的,兩個星期很快就到了,我出去時會找你的。」

我匆匆寫下部隊和家中的電話交給她,叫她出來時千萬要找我,臨行前,走在那條熟悉的黑暗走廊上,聽見小雨在後面輕聲的說:「無論怎樣,我永遠都會記得你的。」

離去時我有個預感,她似乎不會再找我了。



【思念的厚度】




回到部隊想著小雨的話,或許我太自私了,沒有在她的立場思考過這個問題,而我人又被困在部隊中,也完全幫不上她忙,只會一味的指責她。十幾天後的晚上,在部隊中突然接到小雨打來的電話,說她兩天前已經離開華西街了,目前在山上的家中,這星期四她會來台北一趟,想約我見面,請我再等她的電話。我非常興奮的允諾,心想無論如何我都要回台北一趟,這將是我們第一次在華西街外見面,可以毫無拘束的談天說地。

星期四當天,我的心情無法平撫,像隻螞蟻般,在家來回不停走動,焦急等著小雨的電話,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始終沒再接到她打來的電話,而我卻無助不知道她住哪裡和她家的電話,臨睡前腦中胡亂想了很多事,會不會她出了什麼事了,或是突然將我的電話遺失了,難道她又回去華西街了嗎?怕我生氣不敢打來……當夜我幾乎難以成眠。星期五一整天都在家中等電話,結果依然一樣,她像失蹤似的無消無息,或許我都猜錯了,也許她只想要一個全新的人生,到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一切重頭開始吧!

之後一年多過去了,也再沒有小雨的任何消息,也刻意的讓自己去淡忘這件事,小雨無消息之後半年後,我開始談戀愛,她是我多年的筆友,幾年下來她總是在默默關心我,也是對我瞭解最多的朋友,或許是小雨事件的傷太深,讓我慢慢將感情投射到她身上。退伍前部隊撤守海防出去行軍,只留下我們幾個老兵留守,某天夜晚我喝了許多酒,聽到大家正在談論,哪家娼寮少女多美多辣時,我突然大聲吆喝,叫大家安靜,把娼寮種種續奴販娼的行徑,及女孩們的血淚心酸說出,也娓娓道出藏在我心中一年多,我和小雨之間的深刻的往事……當晚我好思念小雨,只想知道她現在過的好嗎。



【看見日出】




第二天早上,有一個弟兄跑來找我,他幾乎每星期都要去嫖妓,他說昨夜聽了我的故事後很感動但也很深感罪惡,他並發誓以後不會再去了,想要贖罪請我幫他。我問:

「你要我怎麼幫你?」

「幫你找到小雨。」他說。

當場我傻了一下,回答:「不可能啦,已經失去聯絡一年多了。」

「你昨天提到她的故鄉,我對那裡很熟,去問問看,搞不好有線索。」

聽完弟兄的話,我整個人愣住了,不停的想:「可能嗎?」

拿到退伍令的第二天,我們約在車站碰面,他騎了一台速克達機車,我們兩人就一路往竹東的山裡騎去,沿路上風光明媚,但內心卻很忐忑,擔心如果真的見到小雨該說什麼,會不會她已經有新的生活,並不希望被人打擾。約一個半小時後我們來到一個山腰部落,他說:

「到了!這就是你說的地方。」

下車後,我問部落中耕作的老人,念出小雨曾寫在我掌心的名字,一連幾個都沒聽過,後來我們來到一個小小派出所前,又走進去詢問,一個年輕的警員一聽到她名字就說:「他是我的表姊啊,前面巷口第二家就是她家了。」

沒想到真的給我們找到了,我懷著惶恐的心,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的向前走著。

走進警員所指的屋內,我看見到一位四十多歲的婦人。

「有事嗎?」她有些警戒的問。

我講出小雨的名字:「我想找她,不知她在嗎?」

婦人開始全身打量我們一番說:「你們是誰,找她幹什麼?」

「我是她台北的朋友,很久沒見到她了,想來探望她一下」我說。

「我是她媽媽,你在台北哪裡認識她的?多久以前認識的?」

我感受到她的敵意,但回答不出她的問題,只是一直解釋:

「我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和小雨真的是朋友…」

「她已經不住在這裡了,你們以後不要來了。」她開始想趕我們走。

正當我們不知如何是好時,屋內突然出現了一個約二十出頭的年輕的女生,她手中抱了一個嬰兒,和婦人用泰雅語談了一下,然後客氣的請我們進去,笑笑的對我說:

「你好,我是小雨的大嫂,我看過你的照片,也知道你是誰。」

「請問小雨現在在哪裡,過得好嗎?」我焦急的問。

她逗了一下懷中的嬰兒,喃喃的說:「她現在在新竹的一家美容院工作,妳放心,那工作很正常,而且她也已經嫁人了,她老公很疼她,對她非常好。」

聽完她的話後,我將懸在胸中的一口氣長長嘆出,像突然放下肩上一個陳年的重擔,我追問著:

「那…哪裡可以找到她,我想見她一面!」

那女生突然皺起眉頭,為難的說:「我真的不能說她在哪,有些事已經過去了,她也許不想再提起。」

她停頓了幾秒又說:「不過,我會告訴小雨你來過了,她知道一定會很開心的。」

她的話似乎讓我明白了一些事,我說:「沒關係,只要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也就夠了。」

「你放心,她真的沒有再做了,現在一切都很平順。」

就在我們起身要道別時,她將嬰兒捧到我眼前。

「要不要抱一下,這是小雨兩個月大的孩子。」

我驚訝的將孩子輕輕抱起,貼著他的肌膚,感受著他暖暖的體溫,看著他黑溜溜的大眼珠時,想起小雨甜美善良的臉龐,想起她那艱辛而苦難的年輕生命,我輕輕搖著嬰兒說:

「媽媽很辛苦,長大要一定要聽話,要孝順媽媽喔!」


部落小女孩們無憂地笑著,希望她們能平安長大,一切無憂。



【鎖上記憶】


離開了小雨的故鄉,夕陽將眼前染成一片金黃,看著周圍飛馳的花草樹木,就像回到消逝的那段時光,哀愁中帶著甜蜜,我決定要把我對小雨的記憶,永遠的鎖在心中,也許哪年、哪天我們會在某路口的轉角相遇,我告訴自己,要像個陌生人般,微笑地擦肩而過,華西街的一切,宛如她前世的總總,今世的小雨,是一個堅強而幸福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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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在決心提起勇氣去面對這段往事時,就知道這會是一段痛苦的煎熬.....

坐在電腦前,不停的讓思緒回到二十年前,整整一天才開始打字。

共花了近五天的時間徹夜書寫,中間幾度無法繼續下去,過去的一切,華西街的紅燈、魚貫的人潮、濕冷的腥味,隨著文字又歷歷浮現,那過程像重返現場,看見無助的小雨,也看到自己的無奈,不斷壓抑心中的悲傷,一字字的描下來。

書寫同時,想起幫小雨拍過唯一的照片,十幾年間已沒再見過它,趕忙把上千張檔案照片翻出,一張張的過濾尋找,但無論怎樣就是找不到,我太清楚自己的性格,刻意要隱藏的東西,就會永遠都找不到。

誰知寫到文章最後,因為有些關於描述現場語法上的困惑,想參考一些早期小說的格式,便從書架上拿出一本林雙不所編的1930~1980『台灣小說半世紀』。才一翻開書,裡面就滑出一張照片,就是我千尋不著的小雨照片。

當場我愣在那裏,看著地上泛黃的黑白照片,小雨微笑望著我,就如同我們第一次相遇的神情。

拿起小雨當時17歲的照片,再也抑制不住感情,眼淚不停的湧出,那淚中有太多太多情緒,有疼惜、有心痛、有悲傷、還有思念......

雖然不知道一張消失了十幾年的照片,為何會剛好選在此時出現,心中瞬間擁上許多狐疑...

而就正在此時,露台外突然吹進一陣溫暖的風,暖暖的很舒服,好像...似乎是小雨溫柔的安慰:『我一定會過得很好,不要再為我掛心...』








謹以此文感謝同學朱富國,陳方岳,林志銘,及當兵同僚何恭統,許建仁無私的幫忙,因為有了他們的參與,也溫暖了彼此年輕的心......


(攝影‧文字/陳建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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