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陣子到大陸,正好是遇上他們的十月大假前,景點區滿是新人在拍婚紗,都想趕在連假前完成終身大事。而今年也正逢民國100年,因此台灣這裡不論藝人或名流,也都趕赴這股熱浪完婚,看熱鬧有餘,卻覺得驚心,結婚該是一種慎重、承諾、昇華,還是目的?答案似乎已淹沒在這片節慶聲中。






中國自從開放自由經濟後,近年已擺脫世界工廠的角色,人們逐甩開世襲的赤貧,也改變了既有的農工型態,全球財團如禿鷹環視,虎視眈眈要瓜分這塊殂肉,在賺飽低廉的勞動力後,開始鎖定了十多億人口的內需,大量的養地、炒樓、提升文化的同時也導入了精品,詮釋時尚的下一步,就是製造無限的消費意識。







人性是貪婪的,資本化緊揪住這點,用資產去定義階級,皮夾豐厚的展演著奢華,拮据的人被撩撥著發財夢。人心一窩蜂追求物質的檔次,整個食物鏈像個巨大印鈔機,有人樂當輸送鈔票的皮帶,有人成了印在鈔票上的墨水,大量鈔票最後雖然都匯入少數人的口袋,卻都逃不掉沾惹一身的錢味。





當獲利成了唯一目的時,黑心商品、偷工減料、濫竽充數、以假騙真就四處漫行,老實說,台灣也曾走過這樣宿命,只是台灣從1到10走了9步,花了數十年時間的進化,慢慢從粗糙走向精緻,而大陸卻是從1走到3後,直接跳至10,喪失了中間深度的轉折,徒具其相未見其義,暴富引來了迷惘與浮誇,反映出錢買不到的事,人心、愛情、家庭、婚姻中,處處可見這斷裂的鴻溝。






赴大陸幾日來,目睹許多新人,內心有頗多感觸,與其說感受喜氣,不如說眼見一些荒謬。驟變的環境標示出新的價值,他們在做的事,十多年前台灣也曾熱絡過,對照起自己曾經的婚姻路,在這多年之間,自己擺脫了什麼?又看清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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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忙著準備幾個月後的婚禮,對於拍婚紗這件事,內心有著相當的煎熬,本身我就是一個攝影工作者,拍攝內容多半又與人有關,對於人像,已有一套自我定見(在一篇三年前的舊文「人像之外」上,曾表述我對人像攝影的看法),任何被攝者對我而言是「沒有美醜,只有真假」,突然間要我穿起燕尾服挽著白紗新娘,在美侖美奐的場景含情脈脈相望,心中真的衝突太大,我始終覺得,再美麗的畫面,如果反映不出生命的片刻真實,那是經不起時間的考驗,營造出來的甜蜜,只不過是一種自欺欺人。






最後還是決定去拍了,結過婚的人都知道,婚禮的過程雙方常出現劍拔弩張,像是一種對峙的角力,也是一種妥協的學習,大多數的人就算贏了道理,最後卻也會重傷感情,兩相權宜後決定接受。結婚儀式本身,不就是邁進婚姻門前,最後的資格考嗎?我當時是這樣想的。






拍婚紗照當天,執鏡攝影師知道我也是攝影同業,一直說壓力好大,因為需要面對專業的檢視。那天,我心中雖然五味雜陳,還是盡力配合,深知攝影工作的辛苦,雖然是千篇一律的流程,對象卻是來自四面八方,除了要誘導進入情境,忍受新人的情緒,還會被無理的挑片,這工作並不容易,因此會特別尊重他們的專業。

每當新娘換裝時,我都會和攝影師話家常,除了聊一些相機鏡頭,也對他的工作頗感好奇,當話匣一開之後,他說了一件有趣的事。






他說:「新人拍多了,從他們彼此的互動,就能大約知道這對能撐多久。」

這話題挑起我的好奇,接著回說:「這個有趣,你不妨說來聽聽看!」






他說:「每對來拍婚紗的新人,女的都是滿心歡喜,男的都是一臉大便,拍照的效果如何,其時就看男人願意為這女人做多少了。」

我問:「有人拍到一半吵架的嗎?」






他說:「何只吵架而已!還有男方當場走人的,丟下新娘在現場大哭,我們都不知該如何繼續下去,通常只要拿起相機一瞄,幾個pose擺下來後,那微妙的關係就無所遁形。」






他接著又說:「我曾拍過幾對,當下就感覺氣氛不對,後來拍完後,等不及挑片他們就散了,害我白忙一場,看著那些無主的照片,恩愛畫面成了棄物,還真是諷刺。」

我問:「實在很好奇你怎樣觀察的,可以透露一下嗎?」






他露出得意的笑容:「我都會放一張椅子,然後請新人站過去,故意不教他們怎麼擺pose,有些男人一屁股就坐下翹著二郎腿,新娘在背後小鳥依人,這種就是自私的大男人,有些會讓新娘坐下,然後直挺挺杵在一旁,這就是傳統的男人,會尊重但也要面子,至於那些半蹲跪在新娘旁的人,就是道地的女尊男卑,而之所以會有吵架發生,不外就是突然驚覺自己的角色。」

我說:「這太有意思了,原來這些照片後面,還隱藏這麼多的學問,那你也來說說對我的觀察好了,你的感覺是怎樣呢?」






他苦笑拍拍我:「大哥,別挖苦我啦,因為你是攝影師才和你聊這些,我從來都不會和新人說這些,怕觸人霉頭,今天就麻煩大哥委屈一下,你可以交差我也可以,哈哈哈。」

他的話帶有蹊翹,感覺像是一種掩飾,直覺得他只當攝影師可惜了,還可以兼個婚姻顧問之類的角色。






拍完照幾天後,相約去婚紗店挑照片,看了很久勉強挑出了二十組,一半以上是新娘獨照。

門市小姐吃驚的說:「大哥,幾乎還沒有人不多選,我們家攝影師知道你是專業,還特別用心幫你拍到四十組,你卻一組都沒多挑,他知道一定很傷心死了。」






我對她說:「要不是二十組是門檻,我恐怕連五組都挑不出來,麻煩幫我轉告攝影師,他拍的真的很棒,專業部份我沒話說,不行的都是我自己,因為照片中的人不像我,這樣的照片對我太不真實,錯完全不在攝影師,而是在商品的本身。」






在結婚證書上蓋上印章後整整兩週年,我又蓋了一次印章,這次是蓋在離婚證書上,四年的交往撐不過兩年婚姻的磨耗。

之後開始清算家中物品時,我和前妻都為了這本厚重木殼相簿傷腦筋,她不想要帶走,我也不想要留下,但裡面有我們的照片,總不能隨手亂扔吧!於是我親自跑一趟焚化廠,直接把那本婚紗照送了進去,希望能不鑿痕跡的消失。






事隔半年後,前妻忽然來電,問我婚紗相本如何處理,我回就說直接送去燒了,她聽後有些不悅,聲稱裏面有一半是她的照片,所以我應該要把自己的部份剪掉,然後把相本還給她才是。那刻,我深切感受到,影中的美麗與浪漫,原來竟是如此的飄渺。






幾乎每對新人都會拍婚紗,這已經發展成一種工業了,從選景、拍照、擺pose都建立一套SOP流程,就如生產線上般精確,但偏偏裡面給人的,卻是一種展演示的愛情,讓人以為永遠典藏了什麼,卻也標示出與真實間的落差。






我無意去扭曲拍婚紗這件事,因為牽涉到太多人的生計,但是我仍必須誠實來看待這事之於我的意義,這些影像對我就是一種假象,透過華麗禮服和美景,去誇大了婚姻的浪漫,也粉飾了婚姻的意義,矯情到像是一種角色扮演,這些在表象用力鑿刻的東西,所羅織的千篇一律,已不見感情的厚度,及彼此共有的記憶。






反而一些婚禮的紀錄,或許不亮麗也不浪漫,卻看見流露的情感,新娘告別母親時的離情,全都描繪在相片中,會讓人一再的回味。






而那本瑰麗的婚紗相本,幾乎已深鎖在許多家中的櫃內,多年不見天日。






多年來的人物攝影,在被攝者身上,啟發我一種拍人的方式,不是用加法,一層層的撲脂抹粉,而是用減法,把一切綴飾都卸除,剩下的就會是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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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趟大陸行,拍到各式各樣的新人,回首每一次按下快門的心情,像是面對結婚議題的反思,走過破碎的婚姻後,更能洞悉什麼才是其中價值。在太湖畔我看見一對搖櫓的夫婦,在湖泊上慢慢的滑向岸邊,婦人見我拿著相機拍照,害羞的說:「我們又老又邋遢,不好看甭拍啦,去拍一旁的新娘子,他們才漂亮。」

這一幕,讓我想像著他們愛戀時的年輕歲月,當時社會主義正盛興,家的概念就是黨國,夫妻只能以愛人同志相稱,大時代一路飄搖,走過十年文革,歷經下放勞改,一路蹣跚走來,如今雨後初晴,夫婦同承一艘小舟,體會人生此刻的平靜。

我對著他們嚷著:「別難為情啦,你們肯定是我今天拍到最動人的夫妻!」






在蘇州金雞湖畔,望著一對年輕男女,男的高帥挺拔,女的青春俏麗,彼此間靦腆的互動,像是才剛萌芽的愛戀,湖畔粼粼波光,讓他們身影如此嬌媚。

愛情善變,時光易逝,容顏會老,影中唯一不會消失的,卻是那隻布熊的身影,在我們身旁有許多東西,曾見證過我們的愛情,也同時目睹了無情。



(攝影‧文字/陳建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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