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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混亂中意外拾獲的一本手冊,卻注寫了兩個女生與我10年的命運...

文接【雙姝(上)─緣起

在憾動人心的祖靈祭後,幾乎一夜未眠,同行的3名友人也都累癱了,在離情依依下揮別了士林村民,我們來到東勢鎮上,投宿在一間很簡陋的老旅社,當夜我睡得並不安穩,心中一直記著小玲的身影,想著寒冷深夜中與她共舞的情景。隔天清晨7點多,我站在旅舍外的公用電話亭前,猶豫著要不要拿起話筒。

其實是在祖靈祭結束的那天早上,在大家整裝離別,一陣兵荒馬亂中,在草地上我撿到了一本被人踩爛的工作人員通訊錄,裡面記載著每個工作人員的姓名電話,上面居然有小玲的名字……


(上圖:一場泰雅族的祖靈祭,讓我的生命也多了一段重要的過程。)

忐忑的撥出小玲的電話,響了兩聲後,出現一個年輕女生聲音:喂?

我吱唔的說出小玲名字。只聽到電話那端沉默了幾秒,接著那個女生便說:「你是昨晚我身旁的那位大哥嗎?」

我吃驚的回答說:「你怎麼會知道,就是我!」

聽見她開心的笑著:真的好巧,才剛剛想起你,就接到你的電話。

在電話中和小玲聊得很開心,像有說不完的話,掛上電話後還有些心驚,像尋獲一件寶物般喜悅,而在那本手冊中也見到另一個熟悉的名字─瑄,原來她也是這大會的工作人員。遲疑了一會兒,我也撥了電話給她,當瑄知道是我時,有些吃驚的應了一聲:「怎麼會是你!」

我說:「怎麼昨天晚上沒在場中看見你?」

她說:「天氣又冷又下雨,我人不舒服,在我爸的車上休息。」

這次和瑄通電話,相隔我第一次在雪山坑的車站見到她,已距4年了。



和小玲通完電話後不到兩星期,我就去苗栗找她。她在後龍一間護校念書,當時還是個18歲高二生。再次重逢時,她甜美的笑容依舊,卻多了份羞澀,我們走到她學校不遠的海邊,在那兒望海吹風,言談間,才知道她的身世。她家住埔里,父親自幼很疼愛她,卻在她國中時因病過世,生活重擔全由母親一人擔起,她媽媽在醫院當看護賺錢,供她和兄妹三人生活念書,因此她一心想當個護士,就是要分擔媽媽的辛勞。原來她身上的早熟,是來自艱困的日子,也因此特別懂得惜福。

我們一直坐到黑夜,然後走過一段長長的海岸,在風浪聲中,她一頭長髮在風中飄逸,更顯脫俗秀麗,當時心裡很喜歡這乖巧的女孩,只是那時我已有女友阿娟(見【夏夜】),不能再放任自己感情,這對阿娟和她都是不公平,只能努力壓抑那冒出的愛戀心情。

當晚小玲陪我等車時,對我說沒想到還能再見到我,感覺像一場夢。

重新和瑄通上話後,曾抱怨她當年都沒有回我信,她笑稱年少不懂事,長大了才知我是真心關心她,若再收到信一定會回。於是我又開始寫信給她,在往返書信中得知瑄國中畢業後,到台中念護專,目前和妹妹住在學校附近,因為她父親工作的關係,意外和某中學校長的兒子交往。

感覺上她變得比以前親和多了,雖然偶爾還是有些小憋扭,但比起之前好太多。後來好多次我又走訪士林村,但不想被人認出,只想好好感受這裡的景物,所以晚上就睡在朋友的車上。瑄有時於信中得知我要去,晚上還會特地來找我聊天,4年多不見,她美麗的眼眸依舊,身上脫了些稚氣,卻多了些成熟。

同時間,我也和小玲保持通信,她和瑄不同,字裡行間都會充滿關心,偶爾會透露她一絲感情。她高中畢業旅行,來到了台北,我晚上還去她住的活動中心找她,騎著小機車載她去淡水兜風。當天我們玩得太開心,回返時卻錯過了11點的門禁,無計可施下只能投宿在外面旅館,第二天清晨6點鐘趕緊送她回去。當夜並沒有發生任何事,我們始終都沒踰越朋友的那條線。

81年初,我和初戀女友阿娟分手了(見【夏夜】),阿娟帶著滿滿淚水離開,交往4年來行為上雖然沒有任何的背叛,但心卻像被切割分給了許多人,或許是心態的不純粹,導致這段感情最終崩解。還曾一度自私的以為,只要身體沒有背叛,一切都會如昔,卻哪知精神的外遇,更令人無法駕馭,這段時期大概是和純情永別的最後溫存。

和阿娟分手後沒多久,接到瑄的來電,她說感情陷入困境,心情很煩悶,希望我能帶她出去走走,於是我決定帶她去東埔。一度以為對瑄的感情已成過往雲煙,此行應該不會徒增意外,沿途玩得很開心,但睡前瑄卻希望我能抱著她,當下我非常遲疑,因為我沒打算和她變成情侶。

但千算萬算,我卻漏掉了歷史感情這塊,當年意外來到瑄的部落,全因為對她的愛慕,讓士林村變成我的第二故鄉,也因為對她的掛心,才關心起雛妓的問題,也才會有【風中的花瓣】那段生命際遇,以及日後與小玲相遇。其實,瑄是所有事情的源頭,曾是一個遙遠的夢想……

站在離夢想只有一步的距離,當下不知該如何拒絕,就這樣抱著她……

歸途時,心中很亂,這一切都超出了我原先的預期。但瑄卻認真的告訴我,她決定要結束之前那段感情,跟我在一起。


(上圖:和我交往時期的瑄,我帶她上大屯山,她說這裡空氣比家鄉還清新。)

無論如何勸她,都抵擋不了她這個決定,因為她很堅定的說,就算我沒出現,那段感情也早該結束,因為她並不愛他。一場意外之旅,讓我捲入這漩渦中,在情感上當時我喜歡小玲已超過瑄,但瑄曾是我朝思暮想的人。就這樣,在過去和現實的拉扯間,我和瑄越走越靠近。

小玲護校畢業後,考進了和瑄相同的學校,她們之間有太多的巧合,性格卻是南轅北轍。小玲溫柔心細,讓人感到貼心,她後來去醫院實習,要在不同科別中經歷實習,常會寫信和我分享心情,有次她到產房抱起一個才剛出生的嬰兒,感動的哭了,她在信裡寫道,好希望自己將來能和心愛的人有個寶寶,一定會好好疼愛他……

和瑄開始交往後,就認真想好好維繫這段感情,但她住在台中,一個月只能見到一兩次面,那時經濟非常拮据,買了一堆攝影器材,欠下不少卡債,我只能省吃儉用存下旅費,每月排出幾天年休到台中,帶瑄到處走,中部一些名勝地點我們都走遍了,像日月潭、谷關、廬山、集集……等。我雖窮,但她是學生比我更窮,我平日會將身上硬幣收集起來,見面時帶給她一袋銅版,讓她可以打長途電話給我,不會用到生活費。這樣的日子大約過了一年多,但我心態上卻始終和瑄靠不近,而且日益加大。

有次和小玲聊天,她知道我沒見過雪,一直慫恿我去埔里。我平常打電話時有時就會和她媽媽寒喧上幾句,她對我像自家人一樣親切,那天到小玲家,見她媽媽晚飯後就出門,清晨才回家,這才知道她經常當大夜班看護,孩子們都要自己過夜。小玲成熟懂事,不但把家裡和妹妹顧好,還從不讓媽媽擔心,看著她家中掛著父親的遺照,心想他若在世上一定會對自己孩子感到驕傲。

小玲特地找來部落裡的一名男生,開著吉普車載我們上合歡山。


(上圖:和小玲在合歡山合影,這是我們唯一的合影。)

一過清境果真就開始積雪了,窗外漸漸變成一片雪白,抵達合歡山後,第一腳踏在雪上,真是感動莫名,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碰觸到雪。那天我們3人又堆雪球又玩互追丟雪,很久沒笑得那麼開心了。和小玲在一起比瑄多了些自在,當天晚上小玲和他妹妹都窩在我床旁,聽我說經歷過的鬼故事,越說她們越怕,氣溫也越低,兩姊妹乾脆都擠進我的棉被裡,躺在一起聊天,那是我和小玲最靠近的一次。

隔天我慌張的醒來,看見小玲在床邊望著我,心想完了!一定錯過回台北的班車,只見小玲笑吟吟的把車票放在我眼前說:「看你睡得那麼熟,不忍心叫醒你,我在你皮夾偷拿出車票,換成下午的班車了。」小玲的體貼讓人很感動,心裡也始終對她有些心動,只是一再錯過交往的時機。當初突然決定和瑄在一起,對小玲也只能當個比朋友親,但比情人疏的朋友了。

距離火車班次時間還有一些空檔,小玲帶我去車站附近的公園散步,我問她說,那天開車載我們去合歡山的男生,人看起來很好,也看得出他很喜歡妳,為何不和他交往看看……

小玲突然沉默了下來,空氣有些凝重。

在我上車前,她看著我說:「因為我心中喜歡的人不是他……」

在回台北車上,我想著小玲的話,這幾年來和她的種種往事,很多事她都是默默放心中,只會做不會說。想起去年和朋友路過埔里時,找她一起出來聊天,結果和朋友喝多了,開車回飯店時,小玲一路騎機車偷偷跟在我們後面,還走過一片沒路燈的小路,她看著我們走進飯店後,才悄悄離去。這些我都看在心裡,她卻從來不說。

車子抵達台北時,有了一個想法,如果小玲喜歡的人是我,而我又不能和她在一起,這樣會耽誤她的青春,應該要慢慢和她疏遠一些。

和瑄的感情愈來越奇怪。剛交往第一年,還常會帶她到處去玩,但慢慢的倦了也懶了。變成她每個月上台北來找我,因為如果她不上來,我們可能半年都見不到面,只是碰面的時間和次數都越來越少也越短,心態上慢慢覺得自己不是她的男友。幾次通電話,我的不耐都讓她哭得很傷心,她是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生,追她的男生從來沒間斷,包括和我交往其間,很多人都把她當公主捧在手掌,仔細呵護,只有我對她是最冷淡的。



有次她告訴我,有個男生對她很好,而她也有點喜歡那男生,想問我的看法。我毫不猶豫的鼓勵她去交往,她聽後大哭一場,原本只是想試探我,想不到我的回答是如此,她知道我已不在意她。就這樣,我們慢慢不再連絡,然而卻始終沒有提到分手兩字。

接下來幾年間,我和瑄及小玲慢慢失去連絡。當時我整個心失控了,感情變得混亂不堪,同時間都不只交往一位女友,過節時還要四處趕場。我放任自己的感情,過著疲憊而空虛的表面生活,一切都隱藏在一個看似完美的包裝下。1997年,在眾人祝福下我買了新房,也選擇了婚姻,和瑄及小玲的一切,像個遙遠而模糊的往事。

1999年,新世紀來臨前刻,生命起了巨大的變化。似乎在世紀末,對感情要來個徹底大審,同年發生921大地震,搗毀了我回憶最多的中部,包括士林村和埔里,突然間想念起了瑄和小玲,不知她們是否安好,但通訊中斷音訊全無。後來透過士林部落朋友的幫忙,才順利找到瑄,卻聽到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她在前一年發生重大車禍,駕駛的親戚當場過世,她則臉骨破碎,整張臉幾乎半毀,一年間做了多次的整容手術,才慢慢復原,整形後已不是原來的相貌,住在台中市。



災後幾天,我決定連夜走一趟災區探望她們,因為當時擁有記者身分,可以進入很多被封鎖的地區,第一晚抵達台中時已晚上10點多,當我看見瑄站在眼前時,居然完全認不得了。

猶記得12年前第一次相見時,她那清秀美麗的臉龐,曾是我心中最美的圖騰,如今眼前的她,多了許多的滄桑,像個陌生人,瑄含淚看著我說:「你看起來都沒變,依然很瀟灑,不像我,還認得嗎?」

告別瑄後,開車走上了被黑暗吞滅的中投公路,沿路都沒路燈,朝著小玲的故鄉埔里疾駛而去,沿途我想起和瑄的種種往事。初認識她時,她才是個14歲的國二女生,到了18歲那年和我交往,當下已經26歲了。這幾年間,我們生命變化太大,往事歷歷浮現,想起她少女時的娟秀,眼淚倏然流下,在瑄的身上,我又看見自己曾有的感情溫度。

來到了埔里,全鎮幾乎沒電,許多斷瓦殘垣,一堆民眾睡在公園裡,場面一片殘破,像大戰過後的場景,努力繞了很久,就是找不到小玲家的位置,距離上次來訪時已相隔太久,最後疲憊不堪的把車停在公園旁倒頭就睡。半夢半醒間,我看見人影幢幢,將我的車圍住,他們趴在玻璃上不斷向內窺探,我累得睜不開眼睛分辨到底是人是鬼。



接著幾天,我把中部受創災區全部走過一遍(過程細節將記述於即將刊載的【煙斗客系列11】─斷裂的記憶)。當通訊恢復後,我才和小玲的媽媽通上電話,得知她們一切平安,留下了我的手機後,才將懸在胸口的石頭放下。當天我就接到小玲的電話,她聽到我的聲音笑得好開朗,也得知她已結婚多年,還生了兩個孩子,總算如願完成年輕時的夢想。

一趟大旅程回家後,還沒來得及休息,婚姻卻亮起紅燈,在親友還沒來得及挽救下就和yao簽字離婚,同時也結束和外遇多年Kim的關係,時間像被緊密壓縮,就是要趕在1999前將所有愛恨終結。

距離千禧年不到兩星期前,意外的和Ting交往,事情發展快的看不清脈絡,像是不斷有一股力量在後面催促著。跨世紀前一天我接到小玲電話,她說隔天想北上找我一同度過跨世紀的一刻,因為她想和最特別的人一起度過。她的話讓我回想起9年前初識她的那夜,我們牽著手共舞,從黑夜至天明……

只是直到跨年前一刻,我都沒再接到小玲的電話,最後是和Ting在新店的小山頭,用一張照片(詳見【【角落映像】─消失的八秒鐘】一文)留下那一刻複雜的心情,隔天早上接到小玲的老公來電,他說一夜都找不到小玲,問我是否知道她的下落嗎?

我說:「我以為她不來了,昨天一整天都沒接到她的電話?」

她老公聽了焦急的說:「奇怪了,小玲說要北上找你,出門前還留你手機給我。」

我安慰他老公說應該沒事,並聊了幾句。掛上電話後,內心雖然焦慮,但也沒有再追蹤後續,畢竟小玲已經嫁人,不方便過度的關心。從那天起,就再沒有小玲的任何消息,幾個月後我搬至新店山上,也換掉沿用多年的手機號碼,以前朋友的電話都留在舊號碼的sim卡中,隨著那張卡永遠被銷毀了。那幾年日子過的太混亂,我想要個全新的人生。

瑄和小玲,兩人有著太多的相似,同樣是泰雅人,同樣的年記,同一所學校,相同的科系,同樣的和我熟識……最後一次連絡的時間都停止在1999年。她們彼此之間卻從不相識。



瑄領我進入部落,開起了我一扇生命之窗,卻在靜默間劃上了句點。而小玲帶給我真心的感動,讓我體悟情感的美與純,但我們卻始終沒交往過。當年意外拾獲的一本通訊手冊,註寫了我和她們的命運。

這兩個女生,留給我一段年輕美麗的生命之歌。

【後記】配上【遠離非洲】(Out of Africa)的電影配樂,是我20年前從東勢前往雪山坑的漫長路上,從耳機裡傳來的音樂,在幽幽弦音間俯望群山峻壑,令我感動莫名。【遠離非洲】是當時上映的片子,距今也有二十多年的歷史了。

(攝影‧文字/陳建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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